柴静带着刚面世的新书《看见》来到深圳中心书城宣讲签售。
2011年,央视记者柴静的一档名为《看见》的节目引起不小的关注,因为它记录变化中的时代生活。去年岁末,她用新书《看见》回顾自己在央视10年的心路历程,在对非典、两会、汶川地震、北京奥运、药家鑫案等重大事件的回忆中,以个人感悟而非宏大叙事的方式,留下了属于一个独立个体的注解与自省。
不久前,柴静带着刚面世的新书《看见》来到深圳中心书城宣讲签售。宣讲开始前半个小时,中心书城的活动现场已人满为患,周围被挤得水泄不通,二楼楼梯扶手边也围满了人,场面被前来捧场的著名出版人杨葵笑言“满坑满谷都是人”。 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粉饰、不美化、不遮蔽;对他人不做简单粗暴的善恶判断,力求理解人性的深广;把呈现放在评判之前,把认识放在改造之前……柴静与读者分享了她从业十余年自省后的体会。 ◎写作初衷在记忆深处把眼睛睁开 谈及写作初衷,柴静表示,“我不是为你们而写,我是为心里那个像葡萄酒般不断酝酿、把塞子顶出来的东西而写的”。强烈的书写冲动源于“失去了全部归属,只剩下自己”的人生体验。2008年,《东方时空》创办者陈虻去世,柴静“失去了职业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人”;2009年她突然被调离《新闻调查》,“离开了最重要的工作集体”。 她想“用笔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以此作为归属,在“背对着死亡一天天倒退”的过程中,敲击脑海的不知名处,用文字唤醒内心那些永不消逝的强烈印迹,面对自己和世界,重新注意那些曾在身边流淌过却视若无睹的人和事。 写《看见》第二章以非典为主题的《那个温柔的跳动就是活着》时,柴静要求自己先不看当年的节目和日记,闭上眼睛,“在脑海深处把眼睛睁开”。循着记忆中没有任何声音的医院走廊,迎着穿堂风和掉漆木门,她重新理解了被放弃的医院和病床上的人:他脸上的空白就是绝望。 非典、两会、汶川地震、北京奥运、华南虎照片、药家鑫事件……随着柴静迎向记忆深处的潜游而逐一呈现,“泥沙俱下”。她强调“报道”自己而非“描写”自己,而“报道自己”就是如实呈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美化、不粉饰、不遮蔽,“如果人人都能如此,国家的心灵史才能够以客观的方式呈现出来。” 她坦言,这本书“可能在文学上、思想上的建树都不高”,但试着尽可能诚实地记录自己不断犯错、推翻、怀疑与重建的事实和因果。 ◎写作过程书稿下厂还在修改 柴静说,是朋友的伴随、督促和关注,让她可以沉下心、不着急、慢慢来。写完一些章节后感到忐忑时,她会把文稿发给编辑杨葵,经验丰富的他总能作出小心翼翼的调整,“笔尖削得极细,在字与字的缝隙之间非常精确”。 她在读者见面会中透露了杨葵的“巨蟹座一面”:“熬夜写书稿的晚上,他会从MSN跳出来说,‘嘿,该睡了!’他不会催逼你,他知道你会碰到障碍,也知道等一段时间你会越过去。” 而杨葵也透露了“摩羯座柴静”的严谨慎重:《看见》一直到正文已经下厂,还在不断地改动,“她在追问她所看到的、体会到的东西,也不断细嚼自己的体会”。在这本书三四年的创作历程中,朋友们则在柴静旁边“不停地、特别贱地、一次又一次地打听、催促,甚至想要帮着出些主意”。 “柴姑娘:你到底写的是一本书还是一个集子?如果是一本书,结构是非常坚决的,一句话就可以把所有主线串联起来。如果你写散文,那就不是书了。”这是牟森读完初稿后给柴静的短信,她写二稿、三稿时,一直将这段话贴在文档上。 ◎写作体悟不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 读者从《看见》读到自省和追问的意味。柴静认为,自己前30年的日记没有任何自省,对自己,“心灵与情绪和欲望相勾结”,“所有事情都能找到为自己辩护的理由”;对他人,喜欢简单使用好坏和善恶的评价,对人性的体会深广度不够。而《看见》所呈现的10年,是渐渐放下“我”这个主语和诸多形容词的10年,其中伴随着痛苦的自省,最终抵达独立。 多年后,她理解了那个私自释放自己弟弟、把案件掩埋掉的公安局长,“我的监督报道没有错,但是他的情感本身,我现在看见了。”她也理解了那个父母在非典中双双离世的男孩,为何用“自由”来描述独自生活的感受,“人生突变后内心的隐秘是外在的人所不能解答的”。列夫·托尔斯泰给了她莫大的启发:真正的作家会写人的今天怎么流淌,因为没有一个人是僵化不变的。 “心灵的审美能力不够,对人性理解的深广度不够,人就会变得狭隘。”柴静说,自己总是对强烈结论和强烈情绪抱有一定疑问,因为不相信可以对人下那么粗暴的结论。“你有的感受我也会有,你所经受的我必经受。对善恶的理解和判断,是从这当中滋生出来的,“把呈现放在评判之前,把认识放在改造之前”。 写书的过程中,柴静对自己的唯一要求是,能够在写的过程中回答什么是独立。她对“独立”二字的解释是:“不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不把别人的脑子当自己的脑子”,这意味着不把责任推诿给外界,而是向自己询问和索取,而社会的进步终将从每一个个体的自我完善中生发出来。 ■链接
“眼毒”编辑谈《看见》
跟着它一起思考吧 “《看见》不是一本带给你很多结论的书,而是带给你很多思考的书”,著名图书编辑杨葵说,在他看来,这本书会让人考虑一个人的十年可以长成什么样,一个社会的十年会从什么样变成什么样。 在中国出版界,有二十年从业经历的杨葵是出了名的“眼毒”。在他看来,这本书的火爆与读者对柴静出书的多年期待有关,但他仍希望这本书不仅仅被当作“名人书”,“这是作者很慎重地拿出来的、沉甸甸的书,千万不要轻易对待它,跟着它一起思考吧,你会受益无穷。” “十年、二十年前的记者和现在的不是一回事,但柴静和我所看到的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记者,有一些优秀的东西是一脉相承的”,杨葵说,曾自认“老成持重、在自己专业上做得还不错”的他,对许多事情已经有了比较固定的看法。被柴静的几个追问“问傻了”的他发现,自己的结论远远不够细致。《看见》促发他“思考平常忽略的问题”。 ■对话
“看见的人也包含我” 十年岁月,记者柴静从默默无闻到广为人知,在被赞赏和认可的同时,也遭遇到质疑和批评。对此,柴静坦言,“既然受过言过其实的赞美,也应该承受可能过激的批评”。 在与读者分享新书的间隙,针对书、节目以及人生的话题,柴静与媒体同行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对话。 “抱敬畏之心,写出认知局限”
谈写作 Q:新书名字叫《看见》,“看见”的主语是自己还是别人? A:我自己未必都能看见,让别人“看见”就更不敢当,我只是尽量诚实地写自己。每当我看梵·高的画和托尔斯泰的文字时,我可以从中找到自己,尽管书不是为我而写,画不是为我而画,但他们令我感受到强烈的亲近。 这本书我写得挺泥沙俱下的,并没有等到有一个特别清晰的主题和结构、列好大纲后才开始写。写作就像我是河岸,它是水流,我跟着它走。 Q:《看见》里有句话,你说原本并没打算将自己作为一个客体去报道,但一不小心,就在自己看见的世间万物中看见了自己。为何对自己要使用“报道”这个词,而不是“表达”? A:看自己10年前的日记,我觉得很狼狈,因为感受不到自己,日记里的“她”只有情绪和结论。人表达自己是欲望和本能,主体是“我”,宾语一般是你特别想要的物质或情绪,谓语动词往往是缺席的,而报道恰恰需要动词。 报道自己,意味着非常客观地审视自己,像描写一个采访对象那样描写自己,有场景、因果、事实,最重要是作陈述而不是下结论。我最初也不打算报道自己,之前只是想写我所看见的人,后来才发现我看见的人中也包含了我。 Q:书里很多文章的结尾都是悬而未决的,那是因为追求开放性,还是因为思考没有结论?你希望带给读者什么样的思考? A:这只是一个诚实的写作,我对有些事有看法,对有的事真的没有。真相的探索是无穷尽的,即使每一个人在当下都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不一定就是真相。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世界的角度,真实就是抱着敬畏之心,把认知的局限表达出来。至于期许,我不敢对读者有期许。 Q:读者追捧《看见》的原因是什么?你的名气,还是有这么多好朋友为你“站台”? A:让我诚实评价这本书的话,它在文学上、思想上、新闻上都没有很高的价值,它只是写出一个人做了一些事情,用尽可能诚实的态度,但这也不一定是真的诚实。一本书最重要的是读者对它的口口相传,而不是让作者自己来说什么。我也去豆瓣上仔细看评价,那些认认真真写了评论甚至批评的人,他们是我看重的。 “每个人都可以做新闻记者”
谈新闻 Q:崔永元在诸多经历之后不堪重压,您经历了这么多调查之后,怎样避免内心承受的东西对生活造成的影响? A:他比我的感受更加复杂,也远远超过了我的感受。作为记者,能够做到的是尽量去感受亲历者的感受,如果连与他们共同承担的愿望都没有,就没有对于这个职业的诚意了。 Q:面对铺天盖地的信息,《看见》节目题材的取向是什么? A:我会关注那些容易被成见和概念蒙蔽的主题,比如日本留学生刺母案。事件刚发生时,新闻报道给予的信息不够精确,很多人都说这是个孽子,认为青年人道德沦丧。事实上,这个留学生是个精神病患者,连他的父母都不知情。对人的心灵知识的缺乏,很多时候是社会溃败的原因。 对这种众口一词的强烈情绪和结论,我总是抱有一定的疑问,不敢对人下这么粗暴的结论。我总想等到这些情绪降低下来的时候,再来做这个题。 我不敢说每一个选题都出自我的意志。我现在会做我想做的事,也会做一部分虽然不想做、但可以接受的事。10年前我不是这样,这是思维方式的调整。世间的事物无穷无尽,就像每一片叶子都带着大地的基因。不管我们遇到什么,都用要同样的专注和敬重来对待。 Q:你常采访敏感而尖锐的问题,害怕过争议和报复吗?如何处理它们? A:做记者要有心理准备,顾虑太多就做不好事情。2006年我刚开博客时,会删掉针对我个人或对女性的侮辱性言辞。但这样反而让他们变本加厉。后来,我把匿名用户评论功能关掉,收到一位读者的匿名信,说他不想实名,但想发表对节目的见解,他说不能因为一部分不恰当的评论,就剥夺他发表评论的权利。这封信很诚恳,我写了道歉博客,并重新开放了评论,开放之后,过激的言论会慢慢自我熄灭。 我也在慢慢了解记者这份职业是什么。你既然受过言过其实的赞美,也应该承受可能过激的批评,这就是传播的一部分,而且要信任大众。如果你希望政府官员或某个权力机构开放言论,让道义和道理相互辩驳,那么你也应该对发生自己身上的事有这样的承受力,要先承担责任才能说“我要自由”。 Q:有人认为,是央视这个平台让你有更多机会接触那些特别的人,有机会跟他们对话和相处,你怎么看? A:其实书里写到的很多人和事,不是没有机会接触,而是没有人看到他们,这些人生活在人群中,只是我们对他们熟视无睹。甚至不一定非要是记者才能接触和了解他们,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有机会。因此,跟平台其实没有关系,只在于自我的觉醒。这就是为什么说,每个人都可以做新闻记者。 “文艺是心灵的深广敏感”
谈体验 Q:但是自省往往容易痛苦。 A:自省确实非常痛苦。看我前30年的日记,没有什么自省的,那时候我是满腹牢骚地写陈虻。后来我明白,自省不是批评和拳头带来的,那只能带来屈服;自省是由别人的示范带来的,像丝绸一样把你包围着。有的人不责备你,而是做到一些你做不到的事,还和善得让你羞愧,然后自省就开始了。 Q:以观察者和采访者的身份,你是否在试图给大家带来一个稍微有希望的角度? A:我不会有刻意的目的,那样是在试图酿造一个有可能虚伪的世界。我能做到的是为他人分担和经受,人们相互依存是化解命运的重要部分。而且我逐渐明白,不是想改造世界就能改造,恰恰是每个人返回自身、把自己做得更完整,社会的进步趋于每一个人时才会变得更好。 Q:有一种声音说,你是文艺青年追捧的“女神”,你如何看待“文艺”? A:如果我这样的人也叫文艺,那我们这个时代的文艺底线也太低了。李白、苏轼、曹雪芹、周作人那样的才叫文艺,一个小提琴只能拉一首《白毛女》的人怎么配称文艺呢?我六岁时写了一首诗给雷锋叔叔,感情真挚。老六说他六岁也创作过一首诗,写给毛主席的,我心理就平衡了,当时趣味和范围有限,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文艺。 其实,小时候对文艺的第一次感受,是用小铅笔刀在白粉墙上刻《春晓》。小孩子从诗中了解到的滋味,起床时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东西,可能和一千年前的诗人是一样的,他的心里就会感受到诗歌的韵律与滋养。 文艺是一个民族心灵很重要的部分,文艺从来不代表煽情,它的核心是人的心灵深广和敏感。曹雪芹写《红楼梦》是真文艺,因为他对每个层面的人都进行了同等深度的理解,但是我还做不到。(原标题:柴静谈《看见》:对善恶的理解从宽广心灵中滋生) 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苏妮 摄影:南方日报记者 周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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