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采访，多多少少是件傲慢的事情

　　陈虻那时老骂说，你们总抱怨，谁谁谁限制你们思想了，我请问你们有思想吗？其实最捶打我内心的，就是他这句话。

　　嘉宾出场

　　柴静 36岁，山西临汾人。曾在湖南文艺广播电台主持“夜色温柔”，在湖南卫视主持“新青年”。2001年进入中央电视台，先后在“新闻调查”、“24小时”等栏目担任主持人与记者。现为央视一套专题节目“看见”的主持人。

　　屋外，广州的气温已跌至10℃以下，屋内，不足500平方米的房间里，挤了上千个抱着书的人。这是22日傍晚6点的书店方所，距离柴静《看见》新书交流会的开始，还有近2个小时。

　　能让见面会变得如此热闹的作者，大凡两类：一是明星，比如林夕、蔡康永，二是畅销书作家，比如蔡澜或者郭敬明。柴静显然不属于这两者。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她对此的评价十分低调，“他们(读者)并非为我而来，而是为书中的故事，以及我所做的那些”。

　　在众多的央视主持人中，柴静究竟是怎么被人们记住的？因为她曾是“走进非典病房的记者”，因为她曾在节目中陪伴受访者落泪，因为在汶川地震、华南虎照事件、药家鑫事件等热点新闻里，都有她的身影？还是她倾力为观众揭开事实真相的态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面前的柴静，牛仔裤、深色毛衣、印花围巾、薄施粉黛。与荧幕里的柴静，虽打扮相似，感觉却略有不同：她收起了采访别人时的尖锐和深刻，接受采访时则显得温婉谦逊，甚至语带诗意。

　　这次来广州，柴静除了参加读者交流会，还带着自己的采访任务。柴静坦承，她仍然把自己定位为记者，而非作家或者明星。当人们迫不及待，以为能在新书中找到荧幕背后的柴静时，看到的却只是她的同事，还有她的受访对象。

　　对话

　　谈采访：提问本身可能就是冒犯

　　【旁白】

　　柴静2001年来到央视，把她“领进门”的人，是当时新闻中心评论部副主任陈虻，后来也成为影响柴静最深的人。第一次见面，陈虻就问柴静，如果做新闻，她最关心什么。柴静的答案是，新闻当中的人。陈虻于是眯起眼睛打量着柴静，说了句“你来吧”。

　　南都：从地方媒体进入央视，是什么吸引了你？

　　柴静：那会儿，我才20岁出头，不想去任何一个机构，不想有束缚。为湖南卫视工作时，我相当于自由撰稿人，做一期节目拿一期稿酬，没什么保障，还是很自由。但到中央台以后，就有了办公桌，有了领导，这本身就需要心理的适应。我真正决定去央视，是因为看了他们的年会，看到崔永元、白岩松他们在会上的那股狂欢“劲”。机构本身是不会吸引我的，平台也吸引不了我，真正吸引我的是当中的人。

　　南都：在进行新闻报道的时候，单位会对你进行限制吗？有没有曾经尝试去突破这些条框？

　　柴静：陈虻那时老骂说，你们总抱怨，谁谁谁限制你们思想了，我请问你们有思想吗？其实最捶打我内心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一个人不独立的时候，才会把内心的重量和责任推向外界，这样就失衡了。所谓独立，就是把这个重量压下来。我既不向你索求，也不向你抱怨。

　　我们的电视新闻还很年轻，所以我20多岁就当上主播。我能做的，是要把这个传承做好，把这个人肉的梯子搭建起来，让这一代比上一代做得更好，让下一代比这一代做得再好些。

　　南都：你如何看待新闻带给人们的感受，有些故事是温暖的，有些却让人心寒？

　　柴静：记者要如实反映事情的本来面目。但是作为人，我深深感到，采访，多多少少是一件傲慢的事情。

　　就像咱俩本来不认识，但你却要我说出内心深处的事情。少年时，我觉得这是记者的天职，人民等着我呢，回头再看，其实有种冷酷在里头。提问本身可能就是冒犯，那怎么办？只能诚实地说，我很抱歉，如果你告诉我，我愿意和你一起分担。

　　谈媒体有独立的受众，才有负责任的新闻

　　【旁白】

　　柴静有一期节目，在新闻界中引起了一些争论。镜头前，她正在采访一个农村的孩子，到最后，她几乎采访不下去，陪伴孩子一起悲伤、哭泣。

　　南都：和采访对象一起流泪，你还会像当初那样吗？

　　柴静：那期节目之后，我去请教过钱钢老师。他说，你别急着下结论，先在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10年之后我们再来讨论。前两天，我又去问钱钢老师，这10年过去了我还没有结论。

　　但是，我心里其实已有判断，要视乎记者那一刻的感受，是否真实。当初我20多岁，我做这个动作，因为我那样的情绪，只要是真的，我就能接受。如今30多岁，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的感受不一样了。

　　南都：你注重采访技巧吗？

　　柴静：我以前也会经常总结，但后来我觉得技巧是一个障碍。

　　采访时，你越是用心感受，越能问出和原来预想不一样的问题，这个问题恰恰是对的，是对方愿意回答的。模式和技巧不能让你认识人，只有感受能。

　　南都：社会对新闻媒体有着各种期许，总希望它能改变什么、促成什么。

　　柴静：有独立的受众才有负责任的新闻，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互为因果的。记者的责任不是改造这个世界，而是把真实和盘托出。很多人只看到土地上长出来的东西，是因为你还没有把根须都弄出来，人们还没有看到它本来的样子。这也是记者最重要的任务。

　　谈自己即使不能出镜，也不会停下来

　　【旁白】

　　前晚的见面会上，柴静在电台实习时的同事唐涤非坦言，作为朋友，她很想了解柴静现在的生活。“有读者也曾经问过柴静，但她聪明地绕过去了。今天，我也不想逼迫她，我只想祝福柴静”。

　　南都：很多人已把你看做明星，你愿意大家这样看待你吗？

　　柴静：我没有这样的感受。我在北京签售的时候，有个读者等了好几个小时，他告诉我，这并非因为我，而是因为我书里面的人，以及我所做的事。现在，我希望能好好恪守自己作为一个记者的本分。除此之外，我也不承担其他角色。

　　南都：你在工作和生活中，会有很恐惧的东西吗？

　　柴静：恐惧是因为无知。我觉得，工作和生活，都应该有个核心的态度，就是认知世界、认知自己。“知”本身，就能减少恐惧。

　　南都：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新闻媒体这个行业，你觉得原因会是什么？

　　柴静：我没有想过，正如我18岁就做电台节目的时候，也从没想做新闻。但是，我对人感兴趣。如果把新闻看作一种传播，我觉得我是不会离开的。也许哪天我不能出镜了，但还总有一个记录世界和人交往的路径，我不会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