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力丹 大过年的谈学术论文的选题似乎太过严肃了,其实学术论文的选题归根到底来自生活。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长青。 我是大年初一那天在南京宁海路家里出生的,那时生孩子大多在家里接生。但就在一两年内发生了变化,至少在大城市,生孩子都到医院生了,因为开始讲科学了,要降低孩子出生的死亡率。所以两年后,我妹妹就出生在南京鼓楼医院,她长大后出差南京,特意到鼓楼医院门口拍了张照。如果是社会学的研究者,这就是一个关于社会变迁的很有意义的选题。 昨天我终于完成了一篇持续一年半的论文,关于1941年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的调查报告《鲁忠才长征记》和毛泽东的按语。这个选题在我脑子里深藏了40多年。1980年9月因为看到中宣部内刊推荐这篇作品和毛泽东的按语,当时我给通讯员讲课时就把它作为经典新闻的例子了。可是因为忙于马克思的研究,一直没有机会做这个具体话题。两年前招到一位家在延安的博士生,燃起了我研究这篇作品的热情,于是与她多次讨论这个话题,在没有课题和经费的情况下,她两次重走鲁忠才长征路,我才得以和她共同完成眼下的论文。 现在我90%以上的精力放在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研究方面,特别是编译《新莱茵报》,平常没有时间关注本学科发表了什么文章。但到年底了,必须要从2024年发表的数千篇文章中挑选可以说一说的“新鲜话题”,才发现这年的论文选题存在明显的问题。其中竟有2000多篇论文的选题集中到AI。AI影响社会各个方面,这些文章也把手伸到各个领域或学科,特别是AI直接影响的自然科学;理工科的人奇怪地看着新闻传播学的大咖们研究起理应是他们的研究话题,他们当然不以为然。而谁在读新闻传播学界的AI论文呢?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是不会看的。我看了后,感到自己的知识底子太薄了,很多看不懂,这是真的。我估计本学科的很多人也看不懂,莫名其妙的名词概念太多了。既然文章都发表了,编辑应该看懂了。但若真看懂了,怎么文中明显的逻辑、语法问题都没有看出来?可能大家都在“糊弄”。 显然,论文的选题很重要。我们常说选题好,成功一半。我想还是谨慎一些,可以说选题好,只是成功的三分之一。选题、有关的知识和经验的积累、论证逻辑或方法的适当,这三者统一起来了,论文才可能成功。而现在最重要的是,扭转没有积累赶选题时髦的倾向。每个人的知识和经验的积累是不同的,在写什么的问题上,不要跟潮流。如果潮流里有自己熟悉的方面,那就只做自己熟悉的部分,不要贸然扩张自己的领域。潮流里没有自己熟悉的,不要硬做。早年一位西方美学史专家赶写的哲学史书获得了一项社会上的图书大奖,他拿着这本书参评研究员,结果被哲学评委们发现几处硬伤,职称没通过。第二年他拿西方美学方面的论著再参评,这是他最拿手的选题,结果全票通过。 还有一种情况,想到的选题确实不错,但积累不够,现学现卖来得及的,一定要下苦功夫集中精力积累材料,也可能成功。我和闫艳意识到《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几个关键词的中译文遮蔽了马克思的重要传播思想,知道这个选题很好,但积累不够,于是现学现卖。这方面的资料积累持续了整整一年,德、英、法、中各种文字的原始资料整理了十几种表格、几十万字。完成的论文4万字,发表时压缩到2万字出头。写作时段颇为顺畅,因为手里有粮(大量资料的积累),心里不慌。 不要在积累不够的情况下匆忙写文章。2024年新鲜话题的最后一个是“汉代西域刻石”,选题可以,因为以往本学科没有人做过。但作者没有提供汉代大量刻石文字的留存,唯一例举的刻石不处于西域,导致得出的结论有的地方不够严谨。 有了一定的积累后,要根据选题可能的结论性质考虑采用适当的论证逻辑或研究方法。现在量化研究泛滥了,要适度克制一下,多考虑传统的人文-历史-哲学的研究方法。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只有传统的人文-历史-哲学的研究方法,那时为了鼓励采用量化研究方法,我管《新闻学刊》(1985-1989,当时唯一的全国性新闻传播学刊物)编务时,很简单的量化分析文章就可以发表,因为稀缺。现在的情况走到另一极端了,似乎只有量化的文章才是科学的。其实这是从自然科学研究中借鉴过来的方法,它原本研究的是自然和机器,研究人和人的各类活动和表现,仅用数据和关联程度来分析是机械的。多或少,关联强或弱能说明什么、算得了什么?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极为复杂多样的。很多文章的选题适用于人文-历史-哲学的研究方法,就没有必要采用形式主义的量化分析,用大白话得出的结论有时反而很有说服力。马克思的《资本论》,主要研究方法就是人文-历史-哲学的研究,辅之于其他方法。德国古典哲学、英国政治经济学没有现在的量化分析就不是学术研究了吗? 还有一个明显的问题,量化分析的泛滥造成作者们对样本科学性的忽略,着眼于通过各种表格、关联图示、字符阵来“分析”对十几个人的访谈或从网上收回的几百份问卷,形式上很规范,但起点本身的问题却无人质疑。样本能够代表整体吗?得出的结论是科学的?似乎从不考虑。我被人要求填过几次问卷,在有限的事先设计的答复中每次都无可选择,问卷的作者误以为自己知道或这样认为,别人也自然知道、也应该这样认为,问卷水平太低。现在我拒绝任何问卷,因为没有遇到过一次有水平的。还有问卷的发放,现在有专门的公司在网上撒放问卷,收钱做这个事情,他们关于科学性的“保证”都不要相信。可以肯定地说,所有这样得来的数据是不可靠的,不可能代表整体,没有任何学术价值。我们的论文中有多少是这样取得的,请作者们扪心自问。 新闻传播学是应用科学,除了少量的理论和历史选题外,要能够在中观以上层面为本学科研究者、与本学科相关的从业人员和社会提供启示性意见,得到理性的忠告或警告。但现在很多论文看了大标题,不知道为什么要研究,给谁看。网络技术的发展变化很快,不要“研究”各种传播形态的极其微小的场景,也许你写出了文章,这种传播形态消失了。还有一些选题似乎很正统,例如医患沟通,这类论文养活了本学科的很多人,问题是有哪位医生或病人是根据论文提供的意见治病或看病的?健康传播应该在社会中观以上层面提出可能普及到全民的某些科学的观念、认识、方法,而现在这方面的健康传播论文很少。 还有一些文章的研究对象是虚幻的概念、比喻,建议不要追逐这样的选题,耗尽精力而不会结出果实。要注意选题的科学性,不要变成 “民科”。历史上英文没看懂,望文生义出“媒介是条鱼”的选题和批量论文的事情要避免重现。 每个人自身的学术和经验积累不同,考虑选题时首先要掂量自己的积淀,不要霸王硬上弓。选题的好坏在于对选择的人是否适合。为了保障选题真正成功,必须下苦功夫积累材料和经验,不可以匆忙上马。为了选题能够让社会看懂并理解,要采用适合选题的逻辑论证和方法,不要追求方法上的花哨。 选题来自课堂上老师的讲课,来自研读的众多论著,更来自新闻实践和生活中与传播紧密相关的各种现象和问题。关键在于要有心,勤于观察和记录,永远保持好奇心。 (作者为四川大学讲席教授,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 来源:传媒观察杂志(公众号) 编辑:李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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