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乡人,讲故乡事,抒故乡情 写给女儿:我的一篇返乡日记 沙垚 今天是5.12地震十周年,我和女儿告别,坐上西行的火车,赶赴兰州。十年,疏忽而过,仿若昨日。大概我们这代人都觉得2008年还是去年。 一 5月9日,我临时决定回家看女儿。早上,背着行李,去单位审核赴美面签的材料。约的早上9点,结果工作人员竟然忘掉了,我不得不在一个紫罗兰架下坐了一个小时,等他。倒是花香袭人,天气清和。浑不似我紧张和混乱的心情。等来工作人员却发现,美方邀请函里填的是因私护照号,而我面签用的是因公护照,号码不吻合,白跑了一趟。 急匆匆赶去清华,约了一个加拿大SFU的人类学教授。她是个华人,2014年我在访学期间认识的,当时她刚刚拿到终身,兴致勃勃请我和夫人吃饭,结果席间却说出很多苦水,一个单身女性在异国打拼,被皇家院士性骚扰,最后只好选择了基督信仰。如今,她的一本书刚刚得了美国人类学会的大奖,回国来,春风得意,与我聊她最新的研究课题,还主动提出要帮我出版英文专著。但我总觉得她这些年的苦闷与压抑已经让她有些恍惚了。 下午,找了个咖啡馆,处理了一些邮件,这几天忙得,攒下了很多,迟复为歉了。黄昏,我看时间还早,便起身带着行李,在清华校园里转转,每次回学校,只要有空,我一定要去静安先生墓碑前坐一会儿,静静地。那里永远有一捧不知道谁放的鲜花,以敬先生。只是这次多了两袋铁观音,大概先生爱茶吧。可是,为什么是铁观音?一笑了。抚摸那几个字,“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历万世而不朽,共三光而永光”,作为一名学者,这是人生的最高追求了,可是陷在俗世中蝇营狗苟,何时才能真正做到自由独立,既是思想的独立,又是财务的独立?不禁潸然泪下。 下了火车,坐上大巴,再次见到中原农村。上次还是油菜花香,仅一个月,如今便已是麦尖微黄。我一直困惑的是,这里明明不缺水,可是为什么总是尘土飞扬?我见到很多小作坊的机器在飞速运转,很多人都扯开嗓子大声叫卖,像极了这个全速发展的国家。 中原农村,是一片小作坊式的大工地。中国,也正是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全球化市场。 二 见到女儿的第一眼。她的表情异常复杂,我可能很多年都不会忘记那个眼神,充满了怀疑,又透出惊喜。眼神中有光。我抱起她,一口气抱了两个小时,放不下来。她一直说,爸爸不走,仿佛放下了,就走了。 妻在家创业,收拾出几间房,办一个小型的服装加工厂。前几天刚刚装修完,说是趁我回来,帮她搬东西。岳母因为抱孩子久了,胳膊肌肉被拉伤,吃不了重。 这些缝纫机头、各种零部件、面料,都是2013年,从北京物流回家的。当时也是我打包的,20多箱,装了半个货车。现在又是我打开,五年了,似乎这些胶带封存了岁月。 我说,这些年,你从望京搬到清华,再搬到枣园,又到郑州生孩子,生完又搬到北京的红庙,现在又搬到豆门,彻底到了农村了,真是太不容易了,你也算是加入了返乡创业的大军。她倒是乐观,说她算了算,除了工作用的东西,她个人的全部家当3个28寸的行李箱就可以搞定。我叹了口气说,人生怎么可以这样。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去工厂的路上,妻指着路边一个醪糟摊说,这个老人卖的醪糟特别好吃,小时候吃,他还是个中年人,卖着卖着,已经是个老人了。 妻的兴奋,有一部分是来自一个女性布置新家的冲动。她高中就一个人到北京,到现在才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虽然回到了老家的原点,虽然只是一个工厂。她一直很想脱离乡村,所以,她总是热衷于购买面包机、烤箱、挂烫机等等,这些满满的现代化符号的机器。像极了这个伟大的时代,在这个撕裂的城乡结构中,她一个人又如何能够跳脱呢?她只能回到乡村,继续依附乡村。国家何尝不是如何?它是多么地想摆脱传统啊,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30多年过去了,可是却从未走远。 吃过午饭,我哄孩子睡觉。和她一起趴在床上看小猪佩奇,我和她一起看,一边看一边聊天。大概此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和她一起,以同样的姿势趴在床上看视频,看完后,还和她讨论剧情。她特别开心,同样一集,看了五遍。她出奇地乖,看了一会儿,就靠着我睡着了。中间突然坐起来,看了我一眼,继续睡眼朦胧地倒下了,一下子睡了3个小时。 吃晚饭时,妻问我,说女儿是笑着醒的,还是哭着醒的?我心中一动。大概,如果她中间坐起时,发现身边没人,便会大哭,把自己哭得睡意全无。可是,大人也忙,都是平常照顾她,趁她睡觉时,赶紧忙自己的事,哪能像我这般陪着睡?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睡到自然醒,那种“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的感觉是多么的美好。 三 晚上,女儿说要和我们睡,我抱着她走了一公里,到了新居。可是,玩到夜里,她又突然大哭,非得找姥姥睡。我只好连夜又抱着她走一公里,送回去。我们走在一条国道的边沿,不知为什么,迎面是一长排拉煤的货车,一辆接着一辆,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刺眼的车灯,天地之间乌烟瘴气。 她说,臭。于是趴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只手转过来捏我的鼻子,动作十分别扭,但一股暖意流到了我的心底。 夜很深,十二点了。白天热闹的小集镇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一盏灯。只有连绵不断的大货车,还有我们这一对父女捏着鼻子慢慢地走着,灰头土脸。 第二天夜里,就没有带她来新居。妻说,让我帮着调一下缝纫机,说是七八年没用,忘记了。我俩在一个大厂房里,研究着一台缝纫机怎么使用……下着中雨,打在屋顶上,劈啪作响。我是一个学文科的男生,对机器什么的,一窍不通。所幸,随身带了一些明前的安吉白茶,泡上,伴着茶香雨声,静静陪着她。一直到十二点,她是个学艺术的女孩,也真是难为她了。 今天一早,准备离开,本待回家看一眼女儿便悄悄地走,结果她早早就醒了,说是憋不住,尿床了,把自己尿醒了。我和她玩了一会儿,听说我要走,她的脸上立刻阴下来,硕大的眼珠滚滚而下。 她坚持要送我。 妻开着电动车,带着孩子,把我送到了颖水的桥头,坐一辆黑车去高铁站,司机本来是开顺风车的,最近郑州滴滴出事了,顺风车不能开了,他大骂那个嫌疑犯不是人,害了他的生意,他只能又重新开起了黑车。 在桥头,女儿不愿相信我真的要走了,小脸绷得很紧。她说,爸爸不走。我亲了亲她,说,爸爸一会儿回来了,一会儿又走了,爸爸要去工作,你要习惯。后来,妻打电话给我说,过去十分钟了,她还在桥头,不回家,说是等我回来。直到哄她去德克士吃薯条,她才肯走。 我一时情不能禁,写了一首诗: 雨过天青,颖水桥头 执手相看 十里相送 是一个婴儿的情义 是人之初的承诺 你哭着说,不要走 我说,你要习惯 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在嘶叫 异化 你异化了自己 还要去异化一个孩子 我们在一起 多么简单的愿望 在伟大的新时代 却很难实现 真的,在这个世上,除了她,大概没有谁愿意这样送我,不为了啥,仅仅为了在一起多呆一会儿。 沙垚/《吾土吾民:农民的文化表达与主体性》 沙垚,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乡村传播研究者。著有《土门日记:华县皮影田野调查手记》《新农村:一部历史》、《吾土吾民:农民的文化表达与主体性》等,发表论文若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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