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抵得上千军万马”的画笔,永远地停下了。 6月13日上午9点,漫画家华君武在北京友谊医院离世,享年95岁。在他广渠门外的家里,没有什么隆重的悼念仪式,只有一张遗照。遗照上,他穿着白衬衣,微笑地侧坐在院子里,身旁一把空椅子,随时等人坐下聊天的样子。遗照旁,堆放着老人生前最喜欢的绒毛玩具兔,它们或躺或立,有的戴着草帽,有的穿着粉裙子,好不热闹。 走之前,他告诉家人,不要麻烦别人,丧事从简,不搞遗体告别,不搞追悼会。老人希望大家“记住他鲜活地笑的样子,而不是从冰箱里推出来的冰冷的样子”。 可国内几乎所有的新闻网站都在第一时间刊发了这一消息。一家报纸把老人的漫画自画像发在了头版,这是这家媒体自成立以来,“从没发生过的事”。 在杭州,纪念他的漫画墙正在筹建,他的头像刚刚完成,还来不及蒙上红布。在腾讯网,短短几个小时,就有几十万人给他上香、献花,缅怀他,向这位在“小学五年级课本上画《公牛挤奶》的华爷爷”告别。 同行们也不吝惜各种溢美之词——漫画家郑辛遥用“一面旗帜”形容他,漫画家缪印堂用“国宝”形容他,美术评论家谢春彦用“杜甫的诗史,华君武的画史”形容他,还有人引用画家叶浅予的话:“中国当代只有一位当之无愧的漫画大师,就是华君武……” 的确,从15岁发表处女作,直至93岁停笔,华君武一生作画2000多幅。大半个世纪以来,每个重要的时刻、运动、大事件,都能从他的画中找到对应。有人说,他的画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指时代的病症。 “漫画是用笑来战斗的。”华君武曾自言,“漫画的生命力和价值在于讽刺。就像医生所关注的是人的生死病痛一样,漫画家关注的是社会病。” 华先生的笔就是这样做枪、做刀的。抗日战争期间,他的笔抵得上对敌作战的“千军万马”。漫画家缪印堂回忆说,对当时很多不识字的农民,他的漫画比社论影响还大。 这支笔几乎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1947年,他创作《磨好刀再杀》,正在磨刀的蒋介石穿着一身美国大兵服装,暗示他是依靠美国的援助才有力量来打内战的,画里的蒋介石,有着光头、高颧骨、小胡子和凹进去的眼珠,太阳穴上贴了一块小小的、四方形的、黑色的膏药,暗示天天打败仗的蒋介石无时无刻不在头痛,揭露他“假和平,真内战”的想法…… 这幅画在东北几乎家喻户晓,老百姓把它做成宣传画贴在马路上、火车站里,以至于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组织以“诬蔑领袖”的“罪名”,将华君武列入暗杀的黑名单。 他的讽刺漫画,甚至被当作最高指示下发。1962年,他画了《永不走路,永不犯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眼神畏缩,躲在婴儿襁褓里不敢动弹,尖锐讽刺了为了个人得失,宁愿不工作也决不冒犯错危险的官员。 毛泽东看到这张漫画后,立刻作了批示,这张漫画作为文件,层层发下去,许多干部人手一份。 即使在禁忌颇多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华君武也没有停止讽刺。他跟当时《光明日报》的编辑穆欣说:“你敢登,我就敢画。”穆欣笑着回答:“你敢画,我就敢登”。 就这两句话,后来在“文革”中被批成了“反党大阴谋”。“文革”期间,他被关进了牛棚,种3年地、养4年猪,挑了一万多斤粪,没画一幅画。 等他再提笔时,手上那支饱蘸墨汁的毛笔又变得“锋利”无比。张春桥被他画成了一只猪的模样,旁边题字曰“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幅画将当时审判张春桥时,张拒绝回答任何问题的心态刻画得十分生动。 退休了,他依然闲不住,三天两头地逛集贸市场,找各种素材,他说,新中国成立以来,在历次运动中,他都会画漫画。现在画经济题材的漫画必须“沉”下去。因为,经济领域的创作题材,会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得“越来越复杂和艰深”。 养了4年猪,他爱上了这种动物。他把各种市场上的人和事,画在猪八戒身上,一画就是250张。友人说他“每次作画,就像娃娃们玩泥沙或堆积木那么认真和投入”。 遇到一件不平的事,他就画一张讽刺一下。非典时期,看到国人随地吐痰,吐痰的人就进了他画里。看到市场上老人用品少,就画《娃哈哈,有不甜的爷哈哈吗?》,还给娃哈哈老总宗庆后寄去。宗庆后回信,说他们将考虑生产“爷哈哈”! 有人曾这么评价华先生的作品:“似乎显微,实乃放大;看若放大,其实照妖;看似照妖,又在疗伤。” 也有人问这个生活中脾气很好的老头儿:“你的脸总在笑,可你的画怎么总是讽刺,没有赞美?”他回答道:“歌颂型漫画不好画,画起来皮笑肉不笑,太表面,我没那个能力。漫画就是画矛盾,没矛盾就没世界。” 在人生最后30年里,除了画画,华先生还做了一件自认为很重要的事:道歉。 几乎每一次个人展览,他都会在序言里,写下大意如此的一段话:50年代里,我画了不少错误的画,伤害了不少同志。大跃进里,我画了一些浮夸的错误画……这些都是历史的深刻教训。他还特别提到了在胡风、浦熙修、丁玲、艾青、萧乾和李滨声等人蒙冤受难时,自己曾经“落井下石”。 他一生只在国家美术馆做过一次展览,大部分画展都开在基层。每开一次,老人就要道歉一次,至少道歉了30次。 朋友们回忆,华君武曾经几次当面向丁玲道歉。在他80岁时,还专程去山东,寻找当年当工作队队长时,自己伤害过的一位老贫农。找了很久,两位八九十岁的老人时隔几十年后相遇在一个小屋子里,两人都很动情。 “父亲一直把这些苦闷埋在心里,很少跟家里人说。可我们知道他的痛。”家人说。 华君武一生画过好几张自画像,可没有一张以“真脸”示人,不是捂着脸,就是背对着。一张用手捂着脸的自画像边,题着一首小诗:画人难画手,画兽难画狗,脸比手更难,捂面遮百丑。他甚至这样“讽刺”自己:画不像自己,何必画,我这一捂,把我的缺点都捂住了。 别人画他,他也不中意。画家李延声给他作画,他在画像上题词道:“延声同志画我似思想家,其实我不是,请看画的不要误会”。高莽给他画了速写,他写道:“我已近八十,没有这样漂亮了。” 有人写文章把他赞扬过头了,其中有的事未经核实,他看后十分不满,便写文章予以澄清。他说,有多大说多大,不能接受不属于他的荣誉。 在儿女眼里,这位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的“漫画界里最大的官”,生活中却如同“顽童一般”。 老人属兔,他的床上、沙发上、轮椅上到处是玩具兔子。家里挂着“老鼠吹牛”之类的漫画。他喜欢格子衣服,讲究衣服的搭配,出门时把自己收拾得“很儒雅”。 他给朋友打电话说,“你又在抽烟了吧,我都闻到了”。他不小心跌在没盖盖子的沙井里,伤了腿。友人电话慰问他,“听说你掉到井里了?”华君武马上回了一句:“你不落井下石就好。” 有人给华老的信里寄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字印得太小,80多岁的华老回信的时候带了一幅漫画,漫画里他拿着两个放大镜在看名片,“幽默极了”。 可画了一辈子画的老人心里很清楚,他的阵地越来越小了。因为一些报纸意识到,“漫画是真家伙,太尖锐会出事”,便取消了漫画版。 很多看着美国、日本漫画长大的“80后”、“90后”已经不知道“华君武”这个名字了,甚至有孩子尖锐地说:中国的所谓漫画家,连给宫崎骏(注:日本著名漫画家)“提鞋都不配”。老漫画家们坐一起,总在感慨中国的漫画命运。有人记得,华君武曾叹气道:“现在不要我们了。” 可90多岁的华君武“还在战斗”。他说:“我就是改不了狗拿耗子,见了就想咬几口的习性。” 他留给公众的最后一幅画,是2005年4月7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一幅讽刺台独分子参拜靖国神社的漫画。他说,当时发表的心情“就跟75年前发表第一篇作品的心情一样”,还买了厚厚一沓报纸送人。 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93岁的华老,还在家里折腾着画笔,可手里的笔千斤重般在纸上拖来拖去,不成形,最后他揉了纸,失望地说:“画不动了,要放下武器了!” 几个月后,友人再见他时,面无表情的老人,正戴着个围嘴,手持汤勺颤巍巍地喝汤,已经几乎不认识人了。 漫画界有“华丁方”之说,华君武、丁聪、方成,并为漫画界的“三大国宝”。缪印堂说,如今华老走了,丁老走了,漫画这个武器放在仓库里无人理睬,“那个用漫画讽刺社会的年代,再也不见了”。 听到华老离世的消息时,他的《人民日报》的同事、多年的好友、93岁的漫画家方成一脸平静,转身淡笑着对旁人说:“今年差不多该是我走,哪知他先走了。不用多久,我们仨就又会在那边碰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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