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为什么财新的气生错了
除了我,别人不会给橘子扎针灸。
2019年1月12日 | 疾痛的隐喻 第6期
事件是这样的:有一个叫做“XX鹿鸣”的公众号,素来喜欢洗稿和抄袭,今天发了一篇题为《甘柴劣火》的爆款文章,之后迅速被中国最好的调查记者之一——王和岩老师指出是洗稿自己在《财新》的多篇报道。
公平地讲,这篇稿子真的是不能更糟糕了,东抄一段西抄一段,逻辑狗P不通,里面夹着令人难受的中学生名人名言。
但是大家很少去想,为什么这么拙劣的洗稿,也能轻而易举地十万加?
因为专业媒体们没有想清楚很多东西。
现在,各大专业媒体的阅读量、对社会议程的贡献、营收情况和投入产出比清楚地证明,他们所固守的新闻理念和运营模式,根本就配不上王和岩老师这样的人在一线的巨大付出。
记者是一个很难有成就感的活(除非你是名记者,或者干脆是水货记者)。东跑西跑,被各种力量挤兑,拼命写稿上版赶DDL,出来东西的阅读量和反馈总是低到怀疑人生,工资也少得可怜,还总是被新媒体小编洗稿,一洗就是十万加。
这就是行业理念的错。
具体到洗稿的问题上,主要有三个理解错误:关于场域,信息源,和爆款。
1、关于场域
传统媒体,尤其是《财新》这样的专业媒体,总是倾向于认为,自己搞了调查报道、写了相关新闻,就某种程度上“拥有”了这个议题,有唯一责任推动这个议题走向大众。
大学里学传播学的时候,老师讲的“舆论场”基本上从来都是单数,顶多是数量为二的两个对立方面(比如官方VS民间)。这也是专业媒体的基本假设:人群是平坦的,扔手榴弹就一定会炸倒一片,扔原子弹就一定会炸掉一城。
实际上呢?哪怕你有百万订户/粉丝,放在中国,关注你的人也不过是人群中的几千分之一。
用当今时髦的话说,这叫“注意力圈层化”。一个圈子里火爆得要出人命的事情,可能在大众中、在其他圈子中根本没动静。
看看最近的新媒体爆款——彩票、毒狗、仿制药、疫苗、虐童、网约车安全问题等等,你说是洗稿也罢,是煽动情绪也罢,但其实都是各路专业媒体已经报道得臭六够的议题。
但是不管传统媒体们怎么报道、跑多少采访,这些议题在大众层面就是毫无动静,全都局限在小圈子里,直到新媒体一篇爆款文章炸响,才开始有大规模舆论产生。
因为新媒体把这些话题扔对了地方。
以毒狗和彩票这个事情为例。推大这件事情的号的种子用户其实出自财经、股票投资领域,运营也指向城市中产,讲一些他们关心的非商务性社会话题。
毒狗这篇文章中,作者是潜在支持毒狗的。因为他非常清楚,如果反对毒狗,就只有爱狗人士会转发;大量中国城市住户是不养狗的,而且会受到他人养狗的不利影响。想要成为社会话题,必须旗帜鲜明地支持毒狗。
这就是场域。
具体到《甘柴劣火》上,虽然胡舒立老师总结了财新发表的一系列相关报道,并称之为新闻人的自豪,但你发现没?没有一篇是从头开始讲、把整个故事串起来的。
这些报道扔进朋友圈或者微博的场域里,就像电视连续剧扔一集进来,只对知道前情的人有效。因此,这件事情只在关注时政的人中引起了反响。
《甘柴劣火》干的事情其实就是把这些报道复制粘贴到了一起,连成了一个故事,然后作为一种隐喻的叙事,扔进了对甘肃的事情熟悉的人密度不高的微信朋友圈里。
在这个场域里,它起效了。
2、关于信息源
一手采写当然必要,而且在每一个时代都绝对必要,因为它是信息增量的根源,也是准确判断的来源。就连大象公会这种科普型的新媒体的软文,都在一定程度上会用到一手资料。
不过,一个既成事实是:王和岩老师引以为豪的一手采写,在今天的读者圈里已经悲哀地失效了。
新媒体时代的读者早就对信息源没了概念。大家不再关心是引语还是转述,是实名还是匿名,是全都来自一个人还是来自多种声音,是专家讲的还是论文里的,之前有没有人讲过。
我上大学的时候,上新闻采访与写作课,老师对通讯作业的硬性要求是:必须至少有一句直接引语。现在看来这是个搞笑的要求,但在当时,这就是新闻人写作中肉眼可见的重负。
记得几年前,有次《南方周末》发了一篇全匿名的稿件,为了保护采访对象隐私,一个实名出场的都没有。据说这个事情引发了编辑部内部的大规模争论。
在新的非虚构理念看来,只要有合理原因、编辑部内部知道、不是单线联系、事实核查通过,其实全匿名问题不大。人物实名出场并不是故事本身足够好的必要条件。
现在,对于负责任的媒体而言,靠谱和真实是对信息源的基本要求,但呈现形式不是。对于信息源呈现的包袱过重,往往会严重损害阅读体验。
大众用脚投票、洗稿也能洗出十万加,是因为洗稿者隐藏信息源的方式,其实更适应当今的阅读体验需求;而专业新闻,尤其是调查报道,所惯用的文本形态,放到手机的应用场景下并不好读。
新媒体时代的读者不关心某句话是谁说的。他们想要的是文章能一次看完,加上文章有信息增量,加上文章适合转发。
而且,这种想要往往是一次性的,同一个热点如果和自己没关,就不适合转发好几次,免得朋友们生厌。
在这种语境下,还拿“一手采写”当金牌令箭,总觉得我是一手采写的就应当吃遍天下,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而且,这种心态会降低打磨文本、适配不同平台阅读体验的意愿。
应该意识到,读者变了。这是时代对从业者的更高要求。一手采写的资料应该更好地适配不同平台的阅读体验。
3、关于爆款
构建爆款需要三个东西:内容核,情绪,舆论场。少一个都不行。
专业媒体擅长的是第一个和第三个。财新、南周、新京报等优秀的媒体人为我们贡献了大量非常新鲜和优质的内容核,其中的很多内容本不火爆。直到几年之后意外情况引爆舆论,大家才翻出当时的深度报道,赞叹媒体的先见之明。
不过在情绪方面,专业媒体的策略一向是回避,或者靠内容本身来自然引发情绪。
专业媒体会倾向于认为引发情绪是危险和业余的。同时,新闻本身的力量就足够完成议程设置,好内容和有价值的话题一定会脱颖而出。
有大量的案例证明,这个信念并不成立。没有自媒体的“煽动”,疫苗、狗霸、虐童、抓嫖等已经被报道烂了的话题,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全社会级别的热点。
在互联网上,一定的情绪才能带来热度,进而带来舆论爆炸和病毒式传播,设置议程。新媒体博主们往往深谙此道。
洗稿者的内容核可以来自真正的优秀原创者(不然也就不叫洗稿了)。同时,这些人往往在后两个方面把握得更好,知道如何发掘议题、如何送议题上热点。
不想适应环境,又想把上面三个要素都抓在手里,互联网时代哪有这样的好事。
因此,专业媒体尴尬地成了给新媒体小编、洗稿能手送资料的专业户,其实是一种专业主义的求仁得仁。
4、最后说下付费墙,财新是有付费墙的
付费墙本身不是坏事,但它隐含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限制公共讨论。
公共讨论中想引用相关的新闻,但新闻是付费的,就会涉及到侵权;不引用,有价值的东西又不能被更多人看到,一些重要的细节就可能会走偏。
而且,洗稿者的出现几乎是必然,因为付费墙下有大量潜在可以引爆舆情的话题,会带来巨大的诱惑;中文网络又没有很好的监管和处罚机制。
抓洗稿是抓不完的。今天你按下去了“鹿鸣”,明天“虎啸”“狼嚎”也必然会起来。
现在市面上盯着《财新》洗稿的公众号,光是我知道的,就至少有三四家,之前也一直没看见媒体方面有什么动作,可见肃清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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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路径是,自己做好内容运营。守好自己的东西,用好自己的东西,自己生产十万加。
内容运营和做记者一样,是一门非常专业的事情。记者对付的是采访提纲、采访对象、调查线索、文本,内容运营对付的则是平台特性、风格技巧、传播路径、内容复用、话题运营、社会心态。
现在的专业媒体的内容运营,跟新媒体——哪怕是洗稿号相比,差得也不是一个数量级。
如果你不吃透自己的报道,真的会有人排着队吃透你的报道。
所以我真是替王和岩、胡舒立两位感到有些亏的。新闻行业的女神级人物,居然在气一个洗稿号。若论水平的话,她们真比那人强十万倍不止。
所以我总觉得“洗稿能人”是一种庸俗意义上存在即合理的东西。这些人如果能“洗”醒我们的优质媒体,使他们看到内容运营的力量,别再抱残守缺,那也是善莫大焉。
【案例】追评 【黄志杰:吴澧老师的意见很值得传媒圈参考。我不是老教授,所以文中注明了18个出处。目前我个人观点,是希望不要偏离航向,关注甘柴劣火一文提出的问题本身。腾讯现在封禁了呦呦鹿鸣的原创和赞赏功能,我相信迟早要解封,因为呦呦鹿鸣不是坏人,也不蠢】 @黄志杰 俺不认识你,倒是在财新有朋友。下面讲的,并非针对财新。俺也不懂你们新闻界的规矩;打猪草老农只是知道一点点学术界的事,也算参加过几次国际猪草质量讨论会。而新闻界的引用规矩,俺相信是学术界引用规矩的简化版。国际学术界也是争名夺利乌七八糟的事情多得很,但引用规矩的初心,应是验证方便,而不是个人名利。学术界的引用规矩,来自中世纪经院哲学。注释上帝的旨意啊,绝对马虎不得,字字要有出处,出处必可验证。教徒眼里,自己再是人类的天才,上帝面前也要低下高贵的头颅,哪来名利的骄傲?若无须验证,则不必引用。无数人讲什么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完全不必提牛顿。提了牛顿还要生气:我的力学三定律,其他两条你们知道吗,能用简练准确的物理语言表达吗?
你那篇《甘柴劣火》,大致相当于学术界的 review 综述。人们常以为学术界论文都是创新,都是知识开荒,其实未必。学术会议的特邀演讲 keynote speakers 有两类。一类是引人注目的创新者,比如那位编辑了婴儿基因的贺建奎,即使不同意做试验的人,大概也很想听听贺的想法。另一类是综述学科进展的。他或许是个三十年没做出新成就的老教授,但他了解课题历史啊,现在第一线冲锋者都是他的学生,他来讲,比较全面周到。他讲的时候,是否要大量引用前沿论文的原字原义?否。通常只是说某某和某某两年前那篇“测不准原理在《红楼梦》解码程序的 Object-Oriented Design 实现中的应用”非常重要,等等,等等。另用语言复述。为什么老教授不用他人的原字原义?各种原因。
原文或许太长太详细,而老教授在综述里只需要讲个梗概。原文或许太简略,术语太多,而听众里有很多其他分枝甚至其他专业的人,老教授必须铺陈解释。比如伦理学家也可能来听贺建奎的报告,综述里要为他们介绍一下 CRISPR 基因编辑技术。原文也可能内容太集中,老教授需要补充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甚至可能,老教授嫌原始论文的大牌作者文字不够好,他用自己的语言讲一遍。
不要迷信大牌学者啊,学术很出色也可能叙述麻麻地,或后人已有新讲法。举个极端的例子。几何课上,老师会说这门课是欧几里德创立的。但你学的是欧老《几何原本》吗?《几何原本》其实是本习题集。史景迁写的利玛窦传记说,他来明代传教前,学了五、六年的《几何原本》。那就是一道道习题做下来的。我们现在中学里至多读一学年,为什么这么快?原因之一是几何课本的语言改变了。直角边平方之和等于斜边平方,这是勾股定理。但是欧几里德原话怎么说的?以直角边为边的两个正方形的面积之和等于以斜边为边的正方形面积。都是这么拗口的话。我们现在的课本,是笛卡尔创立解析几何后改编过的。代数、几何不再分家,代数语言进入几何课本,学起来就比利玛窦的时代简易多了。 学术界不会说欧几里德被“洗稿”,或 review 的教授“抄袭”了。有正当理由,给出来源后不用原文,完全可以。 【案例】追评
财新传媒主编:甘柴劣火不是洗稿是抄袭 脸皮厚到极点 【案例】追评
编辑:冉玲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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