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孤岛时期
两派一分开,我们便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很狭窄的区域里。对方走北校门,我们只能走东校门,活动范围很小,近乎成了封闭的“孤岛”。因为外面的世道很乱,我们也很少出去。要出去,也就是出去上街刷个大标语,兜售个“人大三红报”。到后来,由于对方出动卡车,到大街上抓本方人员,连这也不敢出去了。实在没事,就干脆回家。
.我虽在“人大三红”,但很多想法并不完全一致,很多活动也并不参加。有项活动,倒是常参加,那就是上街卖《人大三红报》。没有任何的报酬,只是报销进城的车票,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出去走走。抱上一书包的报纸,就去市里人多的地方,通常就是西单、王府井这些。一边看光景,一边吆喝着:“快看报唻!快看报唻!快看‘人大三红报’唻!要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文革动态唻……有山东的王效禹、山西的刘格平……有武汉的‘百万雄狮’和‘工总’,有重庆‘反到底’和‘八一五’……哎!放眼全中国,胸怀全世界唻,快看‘人大三红报’!”反正那时候事儿多了,报上的内容也真不少,有的可说的。吆喝起来没什么不好意思,反而觉得挺自在,常常能因此而想起那“卖报歌”里的小儿郎。三分钱一份,还是五分钱一份,已经忘了。卖不了,也不要紧,回去按少了多少份交现金。可能那时关心政治的人多,都想知道本市和各地的文革动态,加上人民大学的名声在,那报纸还挺好卖。可惜自己没有买一些下来作个纪念。现在要找这些,就很难了,得去海外的图书馆和高校研究所了。
.而且,还真有一些人顺便买报、顺便询问讨论个什么问题。记得有一次,一位穿得很朴素的长者,步态颤巍,眼神伤慽,神情拘谨,四下张望后问我,这文化大革命的底到底在哪啊?那时有句流行的口号叫:“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一看,像是在运动中受到了打击,心里一定有很多痛楚没法说,想问问这罪什么时候才熬到头啊。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月里,他为什么会问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呢?可能是他心里实在装不下了,想问又无处问,只能对这样一个完全陌生、没有利害冲突的人问问了。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说,快了,把资产阶级司令部打倒了,文化大革命也就到底了。可后来谁能知道,刘少奇去世之后,文革又延续了7年。要不是自然规律起作用,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场呢。
.八九十年代,我所在的学校是商业部所属院校(之前是粮食部和国内贸易部),部级机关就在西单。由于有统计专业、科研管理、学报工作、课题研究、全国职称考试命题等多个头绪,我常去那儿,也常常去重新漫步当年自己卖报的街头。
.对于文革时特有的文化现象:唱语录歌、跳忠字舞这些, 我们在“孤岛”里也有些特殊情况,不如外面那样的泛滥而喧闹。
大喇叭里,或排队外出 活动,唱语录歌是必不可少的。几乎所有的毛主席语录、诗词都谱成了歌。大多数谱曲的水平也很有限。至今还会唱的,多为诗词歌,语录歌很少。个别的,如“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用的是湖南花鼓戏的调,用湖南话唱。对于我们去过湖南搞社教的人来说,别有一种情趣,印象当然深一些。
在“孤岛”里,组织不很严密,活动也比较松散。所以,在许多地方很狂热的忠字舞,在这儿跳不起来,没人跳。在许多地方每天必做的“早请示、晚汇报”,也没人搞。更没人讲话之前要加上最高指示才能开口。毛主席像章,因为是外在的,别人看得见的,所以都还是戴的。至今,我还保存了一些,以作为那个时代永久的留念。
党(毛泽东主义)”成立大会,与会者被当场全部拘捕.本文后面有这段话”……时至今日,还搬出这一套,能骗得了谁,又吓得住谁呢?历史的步伐已经不可改变,不管极左倾向和既得利益集团再怎么出来搅乱。正如温家宝总理2010年9月23日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节目主持人采访时,掷地有声地说:“人民对民主和自由的向往和追求,是无法阻挡的。……是人民和人民的力量决定了国家的前途和历史,人民的希望和意愿不会止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请见:《炎黄春秋》2010年第11期)
我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代表全体中国人民,已经作了最好的回答。”
.这段时间里,我们男生依然住在三楼(东风三楼的三层楼),她们女生在二楼。我们班有位美丽如花的女同学, 这期间有段不一般的经历,有了个不一般的孩子。在没有得到她同意的情况下,我不能叙述她的事情。但想说的是,这决不是通/ 常/“/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焰/”/的/老套故事。在那最动乱的日子里,她也被拖到操场上/遭/到/毒/打/围//殴/,/衣/服//被/一//绺/绺/地/撕/碎//,头/发/被/一/把/把/地揪/下/来。/一些日子之后,她重回学校。我下去看她的时候,她给我看了她保存下来/的/一/绺/被//撕//下/的//头/发//,//语言/很平静。我没有劝慰她,我拿不出什么话可以劝慰她。在这样的大灾大难面前,任何的劝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她能这样地面对,已经说明了她的坚强。她那时还不能完全自由地活动,又带着孩子,住在北面的房间。她说,可怜孩子,始终见不到阳光。我便抱着孩子,下楼,去到楼下的操场上,让他也能晒上一刻太阳。小孩是无辜的,他竟然还不习惯那明亮的阳光,常常都睁不开眼。他才几个月大呀。
.在学校里,看似平静一些,却也是暗潮涌动。虽说是普通小兵,也不能掉以轻心。有一次,我在楼梯道的窗口很无意地停下来,向外张望。结果被对方楼顶观察哨的高倍望远镜看见。他们的大喇叭马上配以宣传策反攻势,大讲了一番“革命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之类的话。我就站在那儿不动,听听还能说些什么。对方一见不为所动,便威胁起来,而后又指名道姓地大骂。有位同学躲在拐角处,招手示意我快走。我这个人还就不信邪,我就不走了。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能骂到什么时候。对方的大喇叭一直骂了半个多小时,实在是口燥舌干、黔驴计穷、无计可施,也就消停了。等他们没有动静了,我这才离开那窗口。鄙人的名字从没有如此有幸地在全校的上空响过,而且还响了半个小时之久。
.第二天,系办的翟老师还很慎重地跟我说,以后你出去,可要小心啊。以至于后来大联合了,对方的同学还问我,那天你在干什么呢,弄了那么大的动静?我说我没干什么,就是在窗口看光景。还真是这样。其实,我和对方组织并无过节,只是想以此告诉对方、告诉大家,依靠暴力和暴力威胁是不可能征服一切的,即使是面对一个弱者。好在人大的武斗,一直没用枪,不然那次真能完完。当然,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在窗口看光景了。
.这期间,比较大的一次活动,是7月末随“三红”的大队伍去府右街的中南海西门的“揪刘火线”走了一圈。“揪刘火线”,是当时全北京几百个群众组织,在中央文革的操纵下,以围困中南海的方式要挟中央交出刘少奇任由群众批斗。中南海西门外,整条府右街红旗如海,吼声如潮,搭满了各式各样的棚子、台子,各单位的造反派都来占据一席之地,争相在此表明革命态度。游行不断,集会不断,大喇叭里整天骂声不断,真像个超大型的政治展销会。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对国家主席随意叫骂,真像成了国家的“主人”,以至于有的人至今对文化大革命还念念不忘。我们在那儿转了一圈,看看就走了。那个噪音啊。实在受不了。你想想,几十个高音喇叭在不停地狂吼,而且是各吼各的,也听不清到底在吼什么,人在那儿是个什么状况。
.我没有为“三红”出过力,一些观点想法也不尽相同,但人与人的关系是另外一回事。1968年离校后去部队农场,我和“三红”的负责人孔宪龙在一个班。1970年离开农场后,他被当作“五一六”,从河北井陉的一个部队被服厂转在江西接受审查。那时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断了好多联系。他说,他在那儿接到的第一封信,是我寄给他的,比他家里给他的还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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