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回家的路
9月5日中央刚发出大串联的通知,北京就受不了了,因为那时已经有不少外地学生滞留在京。9月7日,鉴于外地来京学生暴满,周恩来在人大校园召开十万人大会,动员滞留学生尽快离京,说9月1日以前来的,要马上走,9月1日以后来的也要走(此时,我们没在校)。但这已经无济于事。秋天的几个月里,校园里挤满了外地的学生。等我们回到自己的学校,待着反而没劲了。大家纷纷往外走。这回就不是集体行动,而是各人自由活动了。我们班的几位同学又步行串联去延安。我没去,不想出这个力,而是回家了。回家的理由,不那么“革命”,就是想省点伙食费。也不上课,待那儿干嘛呀?此时的串联,已成了消极逃避极左狂潮的无奈之举.
.班上有位同学,她爱人在山东黄县,说顺路一起走吧。可我们到了北京站一看,乖乖,人山人海,即使是离京也不容易,只有往东北的才有票。于是我们踏上了开往东北的列车,先出了北京再说。到了沈阳,没出站,又调头上了往南进关的车。那车上挤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才上去,挤在车门口,只有个插脚的地方。车厢里空气浑浊不堪,不一会就觉得喘不上气。一打听,这车已经停了好长时间,还不知什么时候开。我们看对面有趟车还空一点,赶紧就过去了。上去之后,才知道是开往丹东的。于是,我们就到了边境城市——丹东。
.丹东,很清静。在那个动荡的年月里,有这样的地方还真不易。我们去了鸭绿江边,看了看当年志愿军跨过的大桥,看了看对面朝鲜的绿水青山。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国。不过对那个政权,也是一言难尽,这儿就不说了。江面不是很宽,对岸静的房舍、动的车辆,看得挺清晰。在我们住宿的街道文化室,看到一群朝鲜族的大妈大嫂,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在排练舞蹈。气氛是那样的恬静,舞姿是那样的美。真是很羡慕,羡慕风雨中还有这样的群体。在狂乱中的这份安宁,更显得弥足珍贵。
.不料,临走那天,晚上在候车室里,我正躺着闭目养神。突然,一个警察过来喊醒我,很粗暴地说,要跟他走。我问是怎么回事啊?那警察说,你别问,就是跟我走。好在这时,又有另一个警察跑过来说:不是他,不是他。两个警察便又匆匆地跑开了。是什么眼神啊,还边防警察呢。真叫人害怕呀,差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要掉进一个冤狱里。我的那位同学正去了洗手间,回来要是见人没了,还真没地方找。当时我在想,莫非这个地方也有偷越国境的?就算要跑,也不至于瞎了眼往北朝鲜那个坑里跳啊。原来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也是暗流涌动啊。后来知道,那时跟北朝鲜的关系已经不舒服了。那个时候,跟周边国家称得上舒服的,恐怕没有。
.离开丹东,又踏上了回北京的列车。这次上车,可是在大串联中难得有的宽松,想坐哪就坐哪儿。过沈阳站时,看别人连滚带爬、你争我夺地拼命抢座位。不过我们在天津就下了车。这是为了要上山东黄县,采取了一个迂回战术。没在天津停留,出火车站便去了海河边的码头。别看这几个小时的路过,27年之后,我女儿在这儿上了南开大学。她在校的四年里,我来过不止十次。不过那天,傍晚时分,我们就登上了开往烟台的轮船。这是我第一次乘坐海轮,只是那码头不大,轮船也不大,远不是想象中的能劈波斩浪远渡重洋的那种气派。
.轮船在半夜到达黄县的龙口港,没有靠码头,下船的人是从船边的舷梯下到小筏子再上岸。而我留在船上,继续往前,天亮时到了烟台。烟台,是在我生命中一个不能不提的地方。四年后,我在这儿经历了第三次工作分配。十一年后,我又成了这个城市的一员,住了四年。我在烟台地区,前后生活了十一、二年。在我生命的岁月中,烟台不是一页二页,而是整整一卷。
.那一夜,住在西大街的一幢红砖楼房的旅社。那年头,串联的学生能住进旅社,还是很少的。后来,我在烟台工作时,常在它门口经过,总要往里望一望,虽然再没有机会进去过。第二天白天,上了靠南面一座小山上的古建筑 — 毓璜顶(玉皇顶),在那儿可以俯瞰当时的整个烟台市区和海港,还可以北眺大海和长岛列岛。13年后,我的妻子在毓璜顶半坡的一个单位工作。印象最深的是,每到冬天,下雪多,那坡路结上冰,滑得不得了,太难走了。
.从烟台,又去了青岛。这又是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前后两次串联,我去了七个城市。除了南京,其余六个都是沿海城市。而我人生的最后落脚,却恰好是在南京。在青岛,我住在一个中学的大房间里。当时里面还住着一帮十多个上海中学生。我在街上买了个极廉价的一、二元钱的贝壳工艺品,放在床底下。第二天没了,当然不会有别人。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叽哩哇啦地商量着。我听懂他们在讲什么,但没有戳穿他们,只是鄙视地看着。
.我之所以在几十年之后,还要提起这件小事,是顺便想起很多。尽管我是个祖祖辈辈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我从没有狭隘的地域观念,认为上海或上海人就一定是怎么怎么地好。讲“海派清口”的上海著名艺人周立波说:“喝咖啡的和吃大蒜的,怎么能能搞到一起呢?”对此话,我倒不以为然。我就是一个既能喝咖啡、又能吃大蒜的人。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不论北方还是南方,不论城市还是乡村,不论是中国还是外国,都有好的人,也都有坏的人。我为我的故乡上海感到骄傲。但要是我出生在别的一个什么地方,我也会为那个故乡而骄傲,仅此而已。就像我们中华民族是个优秀民族,但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也都是优秀民族。他们能够进化到今天,能够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占有一个位置,能说不优秀吗?如果认为只有自己的民族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那就与法西斯的纳粹思想相差不远了。我们人类是个大家庭,而地球,则是我们全人类共同的家园。少一些偏激,多一些理性,这也是文革灾难留给我们今天的教训之一。豁达大度、不卑不亢,才是我们“大国之民”(这是借用有些人的说法,其实我并不喜欢这种自诩)应有的态度。
从青岛坐船回上海,在大海上航行了两天多。真的看到了辽阔浩瀚、无边无际的蓝天大海,看到了大海上绚丽多彩、光芒灿烂的日出日落。我喜欢大海,陶醉于大海。没想到,这条航线,以后我来回乘坐了许多次。再后来,进入我生命的妻子,她的家就在青岛北面不远的海边,出门就能看到大海。按现在的说法,真的就是海景房。大海,就此和我永远地联系在了一起。小说《革命四十年》,就是以那儿为背景。
当轮船从吴淞口缓缓驶入黄浦江,那绵延几十里的数不清的工厂、码头、楼房,叫人目不暇接。我就像一个外乡的小青年贪婪地看着两岸的一切,使我从另一个角度认识了自己的家乡。《革命四十年》第二卷第十六章车素花和她儿子来上海看望负心的南下干部经乡长,也借用了这个场景。
回上海后,跟高中老同学去过闸北的上海钢笔厂和杨树浦的国棉十七厂劳动。春节前,在钢笔厂。这个厂的生产秩序还很正常,没受到运动的影响。最多也就是在中间工休时间给师傅们念念报纸。春节后,去的棉纺厂,也是正常上下班,不过已经有了大字报,也有小规模的站在板凳上批斗车间领导这些。但我们没有参加他们的运动,只是看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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