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
谢海涛:我写知识人的几点体会
“码字工扛砖技术研讨小组”的第四次采写业务线上交流会是主题讨论,邀请了谢海涛老师,和群友们交流知识人报道的采写。当期讨论热烈,不少群友亦受鼓舞和振奋。第四期讨论主持人是林中客。以下是根据老师的回答做的梳理,一些地方的表达做缩写、简写等技术处理。
(本文图片来源:网络)
一、知识人报道
一)我关注的知识人
我关注的知识人,在学术之外,一般要有公共关怀,或者是其学术能给公共话题提供思想资源,或者是以其经历能够反映出这个时代的面貌。比如严和他的书店,在启蒙方面的价值;比如高,对认识当今现实的价值,比如江,他一生不断在寻求人生救赎,最终走投无路,生年只有四十几年,却映射出一代年轻知识分子在时代的命运。
我觉得,一个记者/写作者不仅要有文字技术,更重要的是,要有价值观,有历史意识,对转型期中国的发展有兴趣,带着问题意识去关注现实。而上述知识人能给我提供思想资源,这也是我关心这些知识人的原因。
价值观、历史意识,这些勉强可以说是“道”;文字技术,是“术”。 “道”,使你的稿子有深度,有价值。“术”,使你的文本漂亮,稿子好看。两者最好是兼备,如果非要有取舍,我更在乎前者。
二)知人论世
先说知人。采访一个学人,你要了解他的价值观是怎样的?在中国思想光谱中的大致位置是怎样的,是偏左还是偏右,新左还是自/由?还是号称超越两者的界限?(虽然不能以此盖棺论定,但起码大致有一个框架式印象),他/她的学术对于转型期中国的价值和意义何在?
再说论世。我们想了解一个人,就要研究他/她的家庭背景,更要研究他/她所处的时代背景。
我写的这几个都是当代人物,那就是说,要弄清楚我们所处的时代是怎样的,我们是怎样到了今天,gm是怎么影响了中国,影响到了这些被采访人物。
所谓“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我们需要弄懂这一些。比较巧的是,高老师的学术就是在探究这一切,这也是我关注他的主要原因。
三)一定的学养
写知识人,需要有一些相关学养,这点不言而喻。
我比较喜欢近现代史、思想史、政治哲学之类,仅是皮毛而已,“好读书,不求甚解”那种。
具体来说,在做高的报道之前,我对知识人话题感兴趣,看过陈寅恪、吴宓、沈从文等人命运的书,看过学者许纪霖研究知识分子的一些文章,不算多,但对理解高老师有了一些基础。
在做严(的选题)之前,我对80年代的启蒙,90年代启蒙的瓦解,有一定了解。
四)调查的功夫
写关于知识人的特稿,也需要新闻专业主义训练,像做调查一样。
高老师做学问,有一个特点。我们知道,近现代史很多地方歧义百出,众说纷纭。他力图凭借公开出版的资料来还原真相。“比如这边有十个人出的传记,每个人各执一词,他可以飞快地从10本书,10个人不同的角度间,不同的叙述之间,互相印证。”
我做高老师(的选题),也是这样,做了多日采访,查找了多日资料,相当于收集了关于他的很多碎片,拼接起来,就成了这篇文章。
这些碎片包括:
前后采访五六十人的录音,包括学者、家人、学生等。
高的作品:当时能找到的都读了,约占其作品的90%以上。包括:自早年起发表的论文、书评,在内地和香港出版的书,早年参与编辑的书……(读书的时间,涵盖了整个采写过程,读完以后,才知道每一篇东西在他生命中的位置)
他的部分课程录音,网络流传的演讲视频
整理的南京追思会录音
整理的北京追思会录音
社会各界的悼念文章
此外,我实地勘察了他上过的幼儿园、几所小学、中学、大学,他多处住所的位置。这些信息暂未出现在稿子里。
这些都是做调查的功夫。
再举个高锟的例子。对香港中大的山路,高锟散步的路径,我是走了不止一次。最初,是有朋友用车子带着我,在校园走马观花地参观一回;后来,做高锟的题目,针对高锟散步的路径,我又步行,前山、后山,往各个方向走了三四次,随时用手机拍下路标、书院,记下路上的情境,比如路旁是否听得见鸟叫,路边的树,校车往来情况、建筑物的方位等等。
关于中大,除了徒步考察外,我还看过几本书。《高锟自传》里提到高锟和中大;周保松《相遇》《在乎》讲述他在中大读书到任教的故事;中大前秘书长陈方正《当时只道是寻常》,里面有他和中大物理系、中国文化研究所的故事;中大前校长金耀基《有缘有幸同斯世》,里面有他和中大的故事;还有一本书,好像是中大的通识读本,介绍中大山水人文,余光中、陈之藩等人写的中大的散文合集。这些掌故都帮助我了解高锟和他的中大。比如走到一栋楼,我知道这里住过余光中、陈之藩,高锟在这里打乒乓球;走过一个网球场,我知道高锟在这里打过网球;走过百万大道,知道高锟在这里发生什么。
细节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的,再汇成句子和段落。
五)立意要宏大,操作角度要细小
如黄仁宇写大明王朝,通过万历十五年这一年,写出了大明王朝的统治机制及其危机。
比如高的稿子,就是围绕着他那本代表作,写他生命里的最后20年。前十年,他在写这本书;后十年,在承受着这本书带来的影响。
高锟,就集中在他和阿尔茨海默症之间的事情。
严,就是围绕他参与的启蒙。
二、高的报道
一)采写问题
缘起——高去世,我去参加他的追悼会,然后是追思会。之前,已经读过他的代表作,但在追思会上,听到很多学人讲述他的事情,心有所感,就把发言都录音下来,整理发表,并有了一个想法,要记录他的生平。
具体来说,高探究gm是怎么影响到中国,影响到父辈一代;而他本人在这种学术探究中,也同样受到相关影响。这种悲剧一再重演,至今不休。他实际上是在揭示国人命运的根源。这些让我感慨。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史学家在记录历史真相方面,曾经付出生命代价。而新闻是历史的初稿,监督权力、求取真相,是我辈的天职。我写高,也是向史学家们致敬。
我主业做调查,两个调查之间,一定要找个缓和一些的文化题,调下心理。高这是碰上了,有所感,就做了。对我分析现实帮助很大。
采访——头一个采访的是高老师的夫人,取得信任以后,她帮助我推荐了一些高的好友,由此扩展开去。
(写作时)每个录音整理好,按时间顺序整理;每篇都整理好。然后再合并同类项,把相同内容放一块。搭一个大结构先。每个人都建一个档案。
采访过程中,心绪还好。因为我长期做的是社会调查,天灾人祸,杀人放火,有很多是极端惨烈的事件,对人的心理撞击很大;做知识人的稿子,一般没有那么惨烈,心理上容易承受,才能相对静下心来,把稿子写出来。
具体写法——借鉴了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用日常生活的小细节记录大时代的波澜。
原来设想两条线:1、历史条线,在他写的书里,gm是怎么反噬自己的儿女;2、现实条线,后革明机制怎么影响高这一代人的生存。限于写稿环境,历史条线没有展开。
高稿子的结构倒没有什么,就是围绕他写那本书的故事。上篇就是他写书过程,中篇是他出书之后的影响,下篇是他生命最后历程。原来就是一整篇,考虑到篇幅太长,不利于杂志发,才分成三块。
开始采写,是从他去世开始,到2012年6月底完成,放弃其他工作,用了半年时间,精选压缩成4.3万字。发不出来,压了两年。2014年发在网上,挂了一星期,被拿掉,后来又复出吧。
我是最早看《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有震撼。这些好作品被陆键东写出来,让人佩服。写这稿,也等于和中国史学界打交道,写他们的交往史、奋斗史。我这个也没什么。这应该算我第一个花费长时间写的稿子,但不是花时间最长的。
场景和细节——我不是太喜欢场景重建,觉得有些人搞场景重建,是借助合理想象,实际上不够严谨,容易出错。二是,这篇是高度压缩的稿子,想在杂志上发,一些场景压掉了。
(拿掉的场景和细节)太多了,要对照原文才能指出,保留的都是骨头。(稿子是)自己删的,好多遍才删成目前的样子。骨头留着,修饰骨头的肌肉去掉一些;有的地方,整段骨头都砍了,两头骨头接起来。(删减是因为)太长了,不适合杂志发。
语言问题——语言方面,一般讲究哀而不伤,情绪需要控制,在冷静客观中叙事,让细节说话,这是做调查报道时训练出来的。
(群友反馈的)我写知识人的稿子,和调查稿子的语言区别,我事先倒没有意识到。可能写知识人稿子,心态稍微放松一些,概述的东西多了点,流露出一些情感,及主观意图,不如调查稿子严谨;而调查类稿子,一般在风口浪尖上,不敢大意,要力争客观,表述严谨,随时要交代消息来源等。
困难——害怕不可抗拒因素的干扰;单位的误解,以为你在旷工等等。
(群友提问:半年时间写一篇稿,是怎么养活自己的?)有时就考虑不到这些,觉得它有价值,先把它写出来再说。就靠底薪生活了。
二)我眼中的高
我理解的高,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普通人,一介书生。说他是英雄,是因为他冒着极大风险,以10年之力,写出了那一部作品,披露影响我们至今的体制源头;说他是普通人,是因为他并非主流宣传中的高大全形象,不食人间烟火什么的,相反他有七情六欲,在乎职称,也想做课题,有恐惧,有小虚荣心,作品中也有漏洞等等,总之是有人性,有优缺点,也因而可亲可感,容易让人接受。我力争不人为拔高他,把他还原成普通人中的英雄。
我选择1991(作为文章开头的年份),(因为这一年高)刚好开始写代表作,这一年的苏联事件刺激他写作。从1991年到他去世,刚好20年,扣我的题目。最后20年,是高生命中最重要的时间。我当时一下想起《陈寅恪的最后20年》。从一开始,我的文章标题就出来了。
三、调查报道和职业发展
一)终身选题
只能说个大概。我的想法,是记录转型期社会的一些事情,为这个时代立些存照。这个时代很特别,从前的历史似乎又要重新来一遍,那么,记录下你每天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在将来就是很好的史料;更何况记录有些影响的事情。
比如王晓渔每年写《文化记事》,他按月记录下的每一个事件,都取自官方媒体,不评论,只叙述,也许一件事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已很怪异),我们见怪不怪,但这一年中大量的文化事件聚集起来,就非常荒诞,而这就是我们的生活。10年记录下来,就是对这个时代立下的存照。
我们也要记录我们经历的时代。即使记录你在每一天的见闻,都是好史料,提倡你写日记,甚至记录一些(事件中的)气味。这就是要有历史意识。
二)灾难报道
在重大灾难面前,有时候要忘记你的记者身份,把自己还原成一个人。比如说人家遭难了,你要去采访,可以人性化一点,可以提些礼物去慰问,这样就有了交流的基础。有了和对方的交流,就好办了,对方慢慢就会讲出一些事情。有时让对方宣泄有些好处,它是一种负面情绪释放,但不能让对方崩溃了。
三)采访技巧
早年在广东,好游历,广东省除了湛江没去过外,其余地市都去过,但这种游历,和新闻没有直接关系,那时是在做编辑。可能那种游历,比较暗合了后来做社会调查需要的一些条件。
做社会调查,经常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要突破什么的,讲究社会经验丰富,善于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所谓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上述游历经验,对风土人情的把握,对地方方言的适应,可能会帮助你到了一个地方,能尽快沉下去,打开局面,更快地了解情况吧。
到了采访现场,确实需要全方面接受信息。什么叫有效信息,要看你文章表达什么,和文章表达内容相关的信息,就有效,要保留;没有关联的信息,就去掉,断舍离。
四)汶川地震和回访
2008年四川地震,灾后重建困难重重,官方的主流叙事是灾民们在政府的帮助下迅速战胜悲伤,投入生活重建,很多人成为抗震英雄,甚至被炮制成抗震英雄,他们没有伤痛,只有感恩。而真实的灾民生活,在震后多年,被或多或少地遮蔽着。
北川,在地震中沦为死城,一度被封闭,荒无人烟。七兄弟,在地震中丧亲丧友,一度痛不欲生,又为了谋生,在震后进城看守公司设备。有8年时间,他们像被抛弃了一样,在死城中“守墓”,遭遇洪水、余震、泥石流,挣扎着活下来,努力和城外的人一样生活……充满着荒诞和悲凉。记录七兄弟的事迹,就是记录地震之后灾民的真实生活,就是在宏大叙事之外,记录小人物的伤痛与掙扎,端传媒说得很好:“看见人、记住人、记住伤痛”。
(我的记者生涯中)很多人因为回访,成了朋友,会不定时爆料,成了线人。
财新记者萧辉:对海涛老师最深刻的印象,还不是同事时,我们2013年6月在上海宝山区做一男子枪杀哨岗、同事等6人的同题调查相遇,采访完上海方面,我和南都记者王世宇得知无锡一企业主和犯罪嫌疑人有经济纠纷,于是电话约在无锡一宾馆采访。进门时海涛老师已在宾馆和苦主聊了很久。 采访进行到一小半,我和南都记者都突然接到指示,这个题不能做了。于是采访的激情减半,匆匆聊了几句就返回上海了。海涛老师仍留在宾馆继续聊。 晚上饭局,有我,南都的王世宇、南周的叶飙,南人的陈磊等人,饭局正酣,海涛老师从无锡赶回来了,满桌佳酿,海涛老师不慌不忙从他随身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旧的铝饭盒,取出两个干硬白馒头,津津有味啃起来,我让他夹桌上的菜,他说馒头是采访带在路上的干粮,浪费了可惜。 然后,海涛老师告诉我,他也收到了JL,发生在上海的这么凶杀的枪击案影响很恶劣,在约无锡苦主采访前他就知道不能发表了,但他依然去了。一是发生的重大事情,不管能不能公开报道,先记录下来,新闻是历史的第一草稿。记录下来,就是历史的素材。第二,和人家约好了,哪怕帮不上忙,听她倾诉一下,也算是一种安抚,做记者不能太功利。海涛老师的这番话对我做记者影响很大,此后我也是用最大的耐心和采访对象交谈,发稿的功利心减少。 2013年11月,青岛黄岛管道爆炸,死60多人。我和海涛老师又在黄岛同题相遇,那次并没见面,我是在寻找死难者家属时,从家属口中得知有一个40多岁的男记者,头发有点发白,在挨家挨户收集死难者名单。能不厌其烦地毯式搜索死难者名单,拼出一份比官方公布更全的死者名单,这事是海涛老师擅长的,在上海大火事件中,海涛老师已经这么做过一回了。 有海涛老师这么敬业的前辈在一线如此努力采访,晚辈记者自然不敢放松敷衍了事。那次我在黄岛呆了十多天,虽然已经收到JL,我依然留下来混进国务院事故专家调查组,把黄岛爆炸的原因了解得清清楚楚。因为太机密,不敢发稿,直到一个月后国务院公布事故调查报告,我才趁机写了一个更为详细的事故报告,官方公布的消息总不会知无不言嘛。这算是海涛老师的精神鼓励。 再后来,和海涛老师成为财新同事,知道海涛老师写江绪林沉浸其中的心血,自叹我是不能为了一个稿子,如此痴迷不能自拔的。后来江绪林稿没能发出来,海涛老师抱憾离开,我也是很叹息。
然而海涛老师并不哀伤,他说不管在哪里,要做一辈子记录者,现在正是记录者的最好的时代。江湖中有这些前辈记者的身影,吾道不孤,这样真好。
编辑:董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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