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德森：今天我们仍然需要不可爱的新闻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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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参加竞选和当选美国总统以来，其言行一直备受美国媒体诟病。近日由因其取消了CNN、《纽约时报》等美国主流媒体参加白宫新闻吹风会的资格，再次引起轩然大波。一方面新闻业界不遗余力地“黑”特朗普，另一方面特朗普则针锋相对，毫不客气地指责媒体制造假新闻，甚至声称媒体是美国人民的敌人。那么美国新闻学界是如何看待假新闻的，又是如何评价特朗普的呢？美国著名的社会学家、新闻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教授迈克尔·舒德森的看法就很有代表性。

迈克尔·舒德森教授

和十年前相比，假新闻甚至比真相在日常词汇中出现的频率更高。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现任美国总统喜欢依靠向公众不停地兜售毫无证据的观点抢占报纸头条。总统一向具有很强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当他们派遣部队上战场时，总会有许多人聚集在国旗周围，即便他们不知道为何要参战；哪怕是像里根总统那样动个结肠肿瘤状息肉切除手术，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拿起电话预约结肠切片检查。假如一位总统不经意地就能促使人们做结肠切片手术，那么他们无论是通过示范还是通过言辞，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当总统宣布新闻媒体是“美国人民的敌人”，你还能指望公民们会怎么想？

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不仅仅是对工作就是做新闻的记者而言。对做新闻来说，即便是不可避免地远离真相，但并不意味着造假。也不意味着为了推销某个喜欢的候选人或喜欢的事业就必须从真实的世界中获取某些不应有的东西。真新闻，而不是假新闻、宣传、谣言，总是把真相放在首位；它不会让诚实的报道屈从于意识形态或政治鼓动。它不会讨好广告商，或逢迎出版商的商业利益，甚至也不会迎合读者的口味。

一个多世纪以来，新闻记者一直把提供值得信赖的报道作为职业准则。从十八世纪到现在，采访新闻的记者所信奉的专业主义一直是美国新闻史的主流价值观。欧洲则不然。在那里，一位观察家指出“报道正在杀死新闻业”，也就是说，对每日事件的直接记录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占据欧洲报业统治地位的，对政治、理论和哲学的探讨转移开来。仅仅到了20世纪，欧洲报业才开始借鉴美国的新闻技巧，诸如访谈以及其他各种使报道优先的举措。

然而，难道美国的新闻模式能够否认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所谓事实只不过是经过伪装的观点而已。一切都是相对的，这取决于你从哪里开始讨论问题。大多数大二学生在他们的第一堂哲学课上都会从一个论点开始入门，即“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任何研究、辩论或讨论都无法改变我们的先入之见。

其实，没有一个大二学生真的会相信一切皆是相对的。假如有位学生在课堂上感到胸口剧烈疼痛，他一定会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会向哲学教授寻求指导，或者向同桌咨询建议，或者是打911。他会吗？不会的。他会立马寻求医疗帮助。现实似乎正在不停地敲门，对“一切都是相对的”普遍真理的过早的认同很快就被抛在脑后。毫不犹豫地，学生选择相信事实，相信专家的知识，相信科学训练，相信治疗经验。

当我们想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们不会打911。我们会去找专业的新闻采集者，他们拥有可靠性的声誉。但是我们怎么知道哪家新闻提供者值得信任呢？可以参考以下新闻质量的判定标准：

愿意收回，更正，含蓄或明确地为忙中出错而道歉。某《时代》周刊的记者1月20日误报了特朗普总统或是他的助手从椭圆形办公室移走了马丁路德金的半身塑像，之后在数小时内发了十几条推特进行更正，并向总统新闻秘书斯宾塞道歉（斯宾塞当晚就接受了道歉）。这就是负责人的记者和新闻机构的做派。而特朗普总统则花了数年时间才收回他对于奥巴马总统的“在外国出生，没有资格当总统”的攻击，而且他并没有道歉。

新闻职业道德信条还可以包括以下几点：

准确。准确地拼写姓名。把地址搞对。这里不存在“一切都是相对的”。写一篇报道，告诉人们发生了什么，而不是你认为发生了什么。

有兴趣了解反方的证据。“报道那些与自己的推测不一样的东西，”我哥伦比亚新闻学院的同事是这样教自己学生的。

跟踪事态的发展，不管其政治倾向如何。假如你是一名记者，而不是宣传员，你应该进行客观报道，即便这种报道会损害你喜欢的或者你所属的报纸支持的某位候选人或政党的事业。《纽约时报》社论版2010年支持来自康涅狄格州的参议员理查德·布鲁门塞尔。但是时报记者爆料他在参议员竞选中一再错误地暗示自己曾经参加过越战。（尽管如此他还是当选了。）还是同一家《纽约时报》一贯支持艾略特·斯皮策竞选纽约的公职，包括2006年参选纽约州州长。但是照样爆出过他的性丑闻并导致他2008年辞去州长职位。一名真正的记者是把真实的报道放在党派利益和政治倾向之上的。

可靠的记者具有相同的特点，比如：

冷静地陈述，而不是亢奋地大喊大叫。

如果话题是有争议的，报道中就应该展示各种立场和观点，（但不是错误地搞平衡）不同各方坚持不同的价值观，但并非通过接受或者拒绝整齐划一的科学证据而达到此目的。

尽可能搞清楚消息来源。承认报道所依据的信息存在各种差距、分歧或不足。

使用普遍接受的数据或数据库或可靠的权威信息。如果想写篇关于参加2009年奥巴马总统就职典礼或者2017年特朗普总统就职典礼的人中，哪一次乘坐华盛顿地铁的人更多的报道，就应该问地铁运输局，他们掌握这些数据。特朗普一再声明他只接受讨好他的数字，拒绝承认不讨好他的数字。

寻找与你的喜好、偏向相反的证据，一旦发现，在报道中给予足够的关注。

如果你希望写假新闻的话，请尽可能不要遵循以上保证新闻质量的各种信条，这样你就会离记者越来越远，而离黑客越来越近了。

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可靠的新闻都在寻求显示其可靠性的表达方式。积攒声誉对记者很重要，声誉来自记者同行的尊重，获奖的认可，保有一系列可靠记录的新闻机构内的提拔。

专业的新闻报道并不容易。问世的时间不长——真正出现还不到一个世纪。但已经最大程度地证明了作为民主堡垒的作用和被世界一切专制政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功能。1830年代，托克维尔从巴黎到访年轻的美国，写到美国报业的时候，他羡慕的不是其用语的狂放，也不是感觉新闻自由完全是出自对至善天性的热爱，而是认为它防止的恶行远超其做过的好事。我在2008年的《为什么民主需要不可爱的新闻界》一书中借用了这个聪明的想法来给这本书起了个名字。

我们仍然需要不可爱的新闻界。现如今新闻业经济上的脆弱性使得媒体常常选择了明哲保身，这让它显得尤其不可爱。但是记者们仍然选择坚守新闻业的最高理想，正是由于拥有这种力量，新闻界依然充当批评家的角色。尽管专业的新闻业常常是急就章，它只是历史的“草稿”，并不是定稿，但它是傲慢、自大和视而不见的敌人，因此仍然是美国人民的朋友。

（编译自迈克尔·舒德森：Here’s What non-fake news looks like,《哥伦比亚新闻学评论》2017年2月23日）
来源：新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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