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批判社会，算什么知识分子？

郭荞璐

作者：王洪义05.01 12:10阅读10155
【编者按】“不批判社会算什么知识份子”是一篇极致好文、良知之论，值得所有中国读书人看一看。这使我想起美国普利策新闻奖的创立宗旨的比喻：真正的新闻工作者，就象那站在大海中航行船头的瞭望者，他不掌舵、不划船，也不为船只添煤或加油，甚至也不用帮忙解缆或抛锚。但是，他要指明灯塔在哪里，暗礁在何处，浅滩和深沟位于何方，船的短板和漏洞是什么，如此等等便是他的天然使命。知识份子又何尚不是如此呢？他的职责就是专找社会、国家、政党、集团、社群无处不在的缺点、短板、漏洞、伤痕等等，批判社会中不公平、不道德、无理性的所有言行，为人类社会指出可能更美好一点的生活方向。然而，在我国，无论上层知识份子还是平民知识份子，大多有愧于这个称号。曾做过毛的秘书的李锐晚年回忆，庐山会议上要开会决定搞倒彭德怀，可所有参会的政治局委员和常委竟然全体失声包括周、邓、陈等核心成员。最高层的知识份子尚且如此，何况平民阶层呢？其实，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十二五规划以来，国家几乎花掉全国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用于国家教育，可培养出来的真知识份子却又少得可怜，我们只有一声长叹，冤冤冤！（石莲居士）

不批判社会，算什么知识分子？

什么样人算“知识分子”？对这个问题，中外有不同理解。

在中国，受教育多就被视为知识分子，如大学教授一定是知识分子，硕士博士博士后也一定是知识分子，甚至大学生也可能被认为是知识分子。照这个说法，中国的知识分子一定是密如牛毛多如过江之鲫乌泱乌泱一抓一大把的。

但在西方社会中，只是多读了几天书，是不能算作知识分子的。

先看维基百科的定义：知识分子是指从事批评性研究、思考和反思社会，通过在公共领域的发言对社会普遍问题提出解决方案的人，他或她通过在公共领域发表言论，成为公众意见的权威发言人。在文化领域中，既是创造者也是传递者，知识分子参与政治，通过生产或扩展一种意识形态，捍卫公众利益或谴责不公平，维护某种价值系统。

从这个释义看，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知识分子，与他的学历、职称和专业水平并无关系，而只是与他的社会行为有关。如果概括描述这个行为，就是“以思想和言论批判社会”（定义中“批评性研究”、“反思社会”、“公众意见”、“参与政治”、“谴责不公平”等，都指向对社会的批判）。由此可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知识分子，主要是看这个人是不是在以思想和言论批判社会。换句话说，哪怕你只有小学毕业，但是你做了以思想和言论批判社会的事情，你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反之，你读到博士后，哪怕是哈佛耶鲁牛津剑桥的博士后，但你若只是以思想和言论表扬社会，那你就不能算作知识分子。

我这么能干，他们为什么说我不是知识分子？

很显然，知识分子不是依据专业范围来划分的。如潘维所说“有精致之知识者并不必然成为知识分子。相对论并不使爱因斯坦成为知识分子。对哲学的思考，对社会的评议，对法西斯的愤怒……使爱因斯坦成为知识分子。”（潘维：论我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官本位”和“金本位”意识，2003）布鲁斯•罗宾斯（Bruce Robbins）所说，“知识分子具有政治和职业两层色彩”（布鲁斯•罗宾斯：知识分子:美学、政治与学术，2002）。都道出了知识分子的本质：不仅有职业，还有社会担当。鲁迅在论述“真的知识阶级”时，也将其描述为“要是发表意见，就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鲁迅：关于知识阶级）。由此可知，批判社会是知识分子的根本属性，而批判社会的起因是对社会不满。因为对社会不满，所以要说三道四，这是知识分子的心理及行为的特征。苏东坡就是古代知识分子的代表：在改革派执政时，他对改革派不满，改革派就把他赶走了。后来保守派上台了，遵照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思维逻辑，把苏东坡请回来做官，结果这位苏先生又对改革派不满，继续说三道四，结果又被改革派赶走了，而且一直给赶到海南岛。

不满，说三道四，不是因为知识分子们喜欢多事，而是因为社会中确有太多苦难和不公平。而且，这种苦难与不公平会永远存在。也就是说，不管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或者什么其他类型的社会，都不会完美无缺，都会有很多苦难和不公，都会引起知识分子的不满，也都会有知识分子对其说三道四。只是，在不同国家和制度下，说三道四的结果可能不一样。在民主国家里，说了，可能等于没说，不起什么作用，但也不至于危及自身安全。而在专治国家里，知识分子因批判社会而遭受迫害乃至杀头的事情是很常见的。所以在中国，普通大众也知道对国家政治之事最好缄默三口，知识界则通常会选择闪烁其词，而缄默和闪烁其词的结果是任由这个社会日复一日地沉沦下去。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啥知识分子？多大点事呀！

也许是由于缺乏对知识分子批判社会的行为的理解，中国还出现另一种常见文化现象，是主流舆论似乎很鼓励读书（尽管值得读的书已经越来越少），但绝少鼓励读书者运用读书所获得的知识去批判社会。这大概间接反映出安全是人的生存第一需要的硬道理。在中国，读书的安全系数远大于批判社会，尤其读古书又是读书中最稳妥的选择。中国的专家学者教授博导和各种文化权威人物始终以读古书讲古书者为多，但他们中的大多数恐不能算是知识分子，因为他们的精神和智力活动局限于狭小职业范畴，缺乏对公共领域的关怀，缺乏对政治事务的介入，不能担当社会批判职责。这样的人，与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当然，知识分子也要读书的。好读书，读好书，是知识分子的基本功。这是因为，通常知识分子都是掌中无印玺囊中无黄金的可怜虫，他们用以批判社会的技能无非“知识”（广义的，不只书本）而已，这“知识”从哪来？除了社会实践的考验与磨练之外，就必与读书有关。王小波认为“理智是一切知识分子的生命线”，而在谈到理智从何而来时，他提到了“学习自然科学、阅读文学作品、看人文科学的书籍”等内容。

读书才能驱逐黑暗看见更多日月星辰

对知识分子来说，批判社会，是自找苦吃，如果改为表扬社会，就会轻松很多，还能收获无数笑脸、祝贺和奖项。因此从社会实际情形看，大多数专业人士宁可违心表扬社会，也不会说社会半句坏话。据此大胆假设，凡是积极批判社会的知识分子，必有其不得不批判的理由，其中最核心的，是他们不是社会利益集团的成员，他们只是平民社会一分子，因此不会对社会没有意见，他们与其他平民的不同，只是他们有能力通过文字和演讲将这种意见表达出来。依照这样的逻辑反向推断，那些肯用文字和语言去表扬社会的专业人士，一定是社会既得利益者或至少与社会利益集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意味着，想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不但要放弃“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卖身心态，也要放弃“独善其身”的自慰爱好。这样，不用仔细盘算，谁都能知道，在中国社会中所谓知识分子不是一个有光明前景的人群类型，这个人群类型在社会上的实际处境差不多属于宋丹丹小品中说的“没事找抽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外历史各个时期中仍然会有这种人物的存在，他们往往逆历史潮流而动，无端承受各种苦难与压迫，而人类的历史也正因为有这类人物的存在而永远熠熠生辉。

这里提供一个分辨真假知识分子的实用方法：当你看到或听到有专家教授学者的文章和讲演时，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只需要看他的基本论点是表扬社会还是批判社会，如果是表扬社会（如称颂领袖赞扬领导表扬政绩之类），那他可能只是一个专业人士而不是知识分子。如果他是在批判社会（如斥责谬误披露弊端挖掘黑幕之类），那他就可能是知识分子或具有某种知识分子的品格。

此外，对于这个概念还有另一种解释，就是将知识界中的人分成“公共知识分子”和“专业知识分子”两类，而西方社会中对知识分子概念的理解只适用于“公共知识分子”。我认为从语源上看，“知识分子”原本就是指介入公共事务的专业人士，不需要再加上“公共”二字为其正名。而对那些只局限于专业领域而不关注社会问题的专业人士来说，命名为“专业技术人员”也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