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0日 13:39:1556
【摘要】现在纸媒有点像制造业,就是网络媒体的“新闻代工厂”,赚的是最廉价的那部分钱,我们拿的薪水也就对应于富士康里面的工人,受的委屈可能比他们还多一点。唯一不同的是,喇叭在我们手里,可以自述悲情。最有附加值的或者影响最大的肯定还是苹果这样的公司。 由网易真话频道和网易新闻客户端联合主办的“中国深度报道十年论坛”,上期推出“邵氏孤儿”采写记者庞皎明离职幕后曾三次换名。庞皎明的遭遇并非个案,这也是当下中国有理想、有志新闻人面对的一种命运。本期推出2013年新闻界风云人物罗昌平主讲内容。 讲述者:罗昌平【财经媒体人】 我个人反对代表作之类的说法。在这个行业里,有人靠一篇稿子吃一辈子,但这篇稿子可能有偶发性,并不能代表记者的真实水平。我不主张一稿成名,而是应该细水长流,应该看传递出多少真相。当然,现在一稿成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举例说,针对刘铁男的调查与举报,给我带来很大的职业声誉,但这不是我冒过最大的风险,也不是我综合能力的最佳体现。 我在《财经》效力的七年多里,有两组报道各耗费了三年以上的时间。一个是“上海社保案”,另一个是“公共情妇李薇案”。 李薇案是我单打独斗完成的,“上海社保案”是跟十多个同事团队协作的成果,这功劳是分散的,不属于哪一个人,它给我的职务声誉带来的激励也并不太大,我从头跟到尾,是我付出劳动最多的报道之一。想想那三年是怎么过来的,真的很苦,很煎熬,现在很难有媒体或记者愿意投入这么大的精力。 非常巧,我是2006年7月4日进入《财经》杂志的,7月5日,中纪委会同审计署对上海市社保局的违规问题展开核查,7月17日,原上海市社保局局长祝均一被“双规”。此后波及上海政要、国企高管及民企富豪30余人,最终牵出原上海市委书记陈良宇。 在河南完成海军副司令员王守业、艾滋县“三贪”书记杨松泉的报道后,我被派到上海,一口气盯了两个星期。在上海做调查非常艰难,我啃了两个星期,撤回北京。舒立自己飞到了上海,后来杨海鹏、陈中小路、赵何娟等相继加入《财经》,并参与这个项目的调查。 “上海社保案”一共出了五个封面,一是《上海社保:危险的投资》,发表在陈良宇落马前夕,这不是先知先觉;二是《社保抉择》,是2006年的年终话题;三是《上海社保大审判》,发表在十七大召开之时;四是《还原张荣坤》,在2008年第一期;五是《审判陈良宇》,也就是定锤之作。在这前后,还有零星的几十个站岗稿,涉及对几个当事人的详细叙述。 第一个封面报道,最核心的突破是由舒立与杨海鹏完成的,当时他们锁定一个核心信息源,但对方不愿意接受采访。舒立与海鹏就熬夜站在人家楼下,等对方睡一觉醒来,发现这两人还在,不忍心,就开口了。在国内不知道谁还能找出这样敬业的主编。 这个案子的审判涉及四个地方,分别是吉林、上海、安徽、天津。当时编辑部曾提出要我长驻长春,租一个房子,开玩笑说我是驻春办主任。我相信现在的媒体很难有这样的投入。 整个挖掘的过程是从一个叫张荣坤的年轻富豪开始的,这是一个无名小辈,当时关于他的公开信息还非常少,他自己也是刚刚出现在公众视线。他从苏州起步,转南京,进上海。在成名之前,几乎很少有信息。我们的这个封面是结合完整的司法材料,描述中国超级权贵资本的成长轨迹。 大家都知道赖昌星有一个“红楼”,也就是建立一个平台,然后打通政商关系,张容坤非常类似,但他有三个台阶:在苏州时,他在太湖边上的东山宾馆做事,结识了 很多上海官员商人,后来到南京租下一个宋子文的早年公馆,到上海后又在西郊国宾馆租了两套别墅,作为办公地址,这些特征很明显。 但是这个案件的调查,不是简单地把这些花边信息挖出来,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逻辑,以展现新的官商结盟方式。 在这个过程中,我系统接受了一次经济学方面,包括 金融方面的培训,这是在我们整个团队合作过程里完成的。以前我相对偏法律、社会这一块,经济学基础知识是很多调查记者都相对缺乏的。 在还原张荣坤的时候,我们发现他有两条融资渠道,一明一暗。第一个就是银行贷款,比如他拿下沪杭高速,一方面有现金流,另一方面可以抵押贷款;另一个就是几十亿 的社保资金,这是又一个资金池。 这两个融资渠道给他提供了非常好的保障,在短短几年里,他就有了上百亿资产。他其实就是一个既得利益集团的代言人,以前这 个人可能是其中某个高官的亲属,但现在不同,他们本身没有血缘关系。 同期我还在调查天津李宝金与情妇王小毛案,几乎查遍了涉及高速公路的投融资政策变化,并能清楚对应内地不同地方、香港以及国外的情况。这样的调查与研究方式,在我以前供职的《中国商报》《新京报》,都是没有做过的。 张荣坤还有一块资金来源,是上海的国有企业,这个部分算是融资,部分完成是挪用。大量资金给他炒股,坐庄海欣股份。这个股票一直在亏,但一些官员的子女却在赚钱,这样的利益输送(或者说行贿)方式,以前还是展现不多。 张荣坤的关系网络还有几个特征,当时我们也都是一个一个披露的,第一个是夫人俱乐部,这构成了“上海社保案”的一部分;第二个就是秘书群体,比如秦裕、孙路一、王维工等。对于王维工的事情报不报,当时在编辑部存在疑虑,大家都知道他是黄菊的秘书,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舒立出了一个主意,给我很大启发,使得后来我自己当了高管,一直会琢磨空间的突破。舒立的说法是,王维工卷入调查后,主子紧急将他从北京调到上海,担任上海 申能集团的副总经理。 因为它(上海申能)是一个上市公司,上市公司的副总被调查,这是应该报道的新闻,也是规避风险的不错路径,所以当时的报道主要是从资 本市场的角度来写的,做得非常巧妙,影响也非常大,没有引发重大问责。 我刚才说到的还有几个群体,比如商人,一类是国有企业,一类是民营企 业。涉及近20人,这是其中最需要突破的,找特征,能发现其中的“电气帮”与“黄埔帮”两个派系。这方面的突破工作,陈中小路与赵何娟表现非常出色,她们 俩目前一个在《南方周末》经济部,一个自己创业在做钛媒体。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信息通道,就是律师。在所有这些信息源中,包括公检法司纪,真正要突破很难。我虽然有一些资源,但不可能30个人全部突破,这样对消息源也有伤害。律师是非常特殊的信息释放通道,他们比公检法司纪相对来说没有负担,比家属更开明一点。 张荣坤还没有开庭,我就拿到起诉书,那是我们非常重要的一役。因为这份起诉书中,将高官陈良宇、祝均一,秘书秦裕、孙路一、王维工,红顶商人王成明、韩国璋等全部勾勒出来了。张荣坤就是上海社保案的核心中枢,拿下他,整个战场就找到了至高点。 我们每出一篇报道,或者一个封面,都会画一张关系图。大家都知道王菲、李亚鹏、周迅等等的那张感情关系图,我们画的远比这个复杂得多,其中一次用了一个通版的篇幅来编排。 后来,我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了归类整理,并在2013年出版了新书《高官贪腐录》(南方日报出版社),其中上海社保案占到了最大的篇幅。而且尺度非常大,包括陈良宇被提前放出来,目前的状态等,都有提到。 “上海社保案”的调查过程,除了21世纪经济报道全力竞争,稀有其他媒体像《财经》投入这么大的精力。甚至连新华社这样的垄断性机构,也没有介入完整的梳理报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财经》拥有这些题材的信息垄断权,也就是说,赶上这样的大案,《财经》是为数不多甚至是唯一的消息释放平台。 但是,重庆事件尤其是薄案的审理,法院一口气放出14万字的庭审记录,彻底终结了《财经》的这种垄断优势。加上越来越严厉的要求,使得这个领域的报道难有作为。 到今天为止,我觉得这已经被新媒体颠覆了。当某一个官员出事以后,相关信息不仅在社交媒体上第一时间呈现,还会聚合以往的所有细节,一个记者做这类报道的意义已经不是那么明显了,当年的“影响现在”功能大大弱化,“记录历史”功能又没有那么大的激励。 这两年,我跟我的同事尝试做一些定量定性分析,比如汇集120个省部级高官腐败样本的《高官贪腐录》,涉及上百名法官的《法官腐败报道》,等等。因为个案太多,多得根本安排不过来记者去调查。 另一方面,我也在考虑,从更大的视野来讲,在每一个政治周期,媒体的介入到底在帮谁?媒体起了什么作用?随着时代的变化,我们的操作方式该有怎样的变化? 我在2012年12月实名举报刘铁男之前,就曾向《财经》提出过辞职,因为我觉得传统媒体很大程度上被颠覆了,我想做一些新的尝试。举报刘铁男,我把它当作一次创新。为什么呢?因为不管是对于同行也好,对于官员也好,对于普通老百姓也好,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式。 当然,它会引起很大的争议,但正是这个争议,会 让同行讨论我们所面临的新时代,尤其是我们原有的职业伦理、边际界限与生产方式。 目前新闻界对前景普遍比较悲观,我倒是没有,因为即使我不 在媒体了,一样拥有媒体所具备的消息发布渠道。所以,接下来我可能会做很多的创新,这个空间非常巨大,在座的各位有愿意合作的话,都可以一起做。我相信这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有远远超出我们相信的东西,就像皇帝没有看过电视,老毛没有用过大哥大。 互动嘉宾: 闾宏【《新京报》深度部主编】 网易真话频道安排我做昌平的互动是有道理的,2005年我跟昌平是同事,后来昌平成为新京报深度报道部主任,在那段时期跟他共事。有问题想问昌平,你用自媒体进行举报刘铁男的行为,是否意味着公民记者报道形式会成为趋势? 讲述者:罗昌平【财经媒体人】 这是一种必然。举报刘铁男之后,有一个对我自己触动非常深的事情——我不太愿意接受媒体采访。 我之前尝试接受几家媒体采访,要么被过滤掉某一个细节,使得你讲叙的并不完整,要么就是成本时间太大。比如我把整个过程完整讲一遍大概需要三个半小时,如果接受十家媒体采访就得一天多时间,几乎不可能。 接受国内媒体采访,你说得再大胆他们都审查得非常严格,会以很保守的方式发布出来;接受外媒采访就得非常小心。后来我就不太想接受采访了,于是决定自己写《打铁记》。 一个媒体人都不愿意接受媒体采访,为什么? 问问自己,记者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有专业人士或者有当事人掌握某一个观点或某一个事情,然后通过我们传播给大众,但是这个已经被新媒体颠覆了,他完全可以自己来说,他为什么要告诉你,然后你来告诉大家? 对官僚系统也是一样的。很多政府部门都开通官方微博,原来要经过宣传部统一口径传播,现在每个部门可能就是负责官号的人把信息直接发布,中间的环节全部省掉,所以完全控制是不可能的。 当然,因为前面一段过分放开,现在有所反弹,文宣系统回过头来想对话语权进行垄断,无非是想把消息的释放权和解释权这两个东西握在手里,但技术肯定已经打破了。 互动嘉宾: 闾宏【《新京报》深度部主编】 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可能有一些东西过分的执着,往往出现一些不好的现象。在过去《东方早报》新闻周刊时,去了不到一年,这个新闻周刊做不下去了。接下来去 了《新京报》,领导跟我说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时代,他让我忍一忍,然后在《新京报》一忍忍了八年,发现现在这个时代依旧艰难。 但是我还是对深度报道有一些情结,在八年的深度报道中,可能是经历了一个轮回,2005年《新京报》大部分人才流入各地,接下来的四五年中,深度报道部又重新聚集了一批人才,但是这批人才在取得一定成就后又流向其他媒体。 有人说深度报道处于一种萎缩状态,从单个媒体来说可能是这样,我们现在大多都是新记者,提供的报道质量可能又回到了几年前,但是从整个媒体行业来说,从事深度报道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媒体都有了深度报道的形态,可能是一种人才的稀释。 深度报道已经是完成了一种常规的报道形态,媒体都已经学会用讲故事的手法去整合信息,然后解答一些基本的社会问题。但这些报道质量和解答问题的能力可能都停留在相对浅层次的地方。 新京报本身的报道,现在要做的是一种从大众化向精英化的转变,不能单纯发布信息,或者整合信息,或者单纯讲故事,必须要对一些问题有独到见解,专业化的要求对目前的深度报道来说,是非常迫切。 记者的知识结构需要有一个全新更新,现在这个时代,仅仅靠突破能力在某些大型的调查报道当中,会感到很吃力。专业化文本写作是非常重要,我们现有的记者文字能力有待提高,这和国外的深度报道写作能力有很大距离。 讲述者:罗昌平【财经媒体人】 借用产业升级换代的概念,你说的这种文本写作有点像小作坊,生产纯手工的工艺品,工业革命很大的变化就是流水线。现在我们的纸媒有点像中国的制造业,就是网络媒体的“新闻代工厂”,赚的是最廉价的那部分钱,我们拿的薪水也就对应于富士康里面的工人,受的委屈可能比他们还多一点。 唯一不同的是,喇叭在我们手里,可以不断释放我们自己的信息,包括玩悲情、唱衰纸媒等。 如果你坚守最原始的手工作坊,一样可以存活,不可能全部死光,当然日子过得有点紧巴,也有可能做得非常好,比如一些自媒体。但是,最有附加值的或者影响最大的肯定还是苹果这样的公司,它所能获得的利润和产生的东西是巨大的。 想起八个字,“所有商业,都是媒体”,我想如果把其中一个字改一下,大家可能更认同,“所有商业,都是媒介”,从这个方面理解,我相信我们能做的创新空间是非常大的。 点评嘉宾:陆晖【《看天下》副主编】 我非常同意昌平的说法,我刚开始觉得他没有在媒体上公开报道刘铁男案是一个遗憾,现在看来不是他的遗憾,是他的高瞻远瞩。 另外昌平提到一点我感受很深,采访对象之所以接受记者的采访是因为他没有话语平台,需要你把他的意见、想法和故事告诉大众,但是在自媒体时代,他们已经有了平台,那么记者被他们所需要的地方到底在哪里?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今年给《南方传媒研究》写了篇文章,大概意思是雅安地震纸媒的一次滑铁卢。里面表达了我这些年来对纸媒和网站关系的思考,变化有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比如孙志刚案时,纸媒报道引爆这个话题,网络进行传播和放大。 过了若干年,比如2008、2009年时,引爆话题和被挖掘是在网络上,然后纸媒加以跟进,发现各个信息点,然后再通过网媒扩大报道影响,形成一个正反馈关系。类似于郭美美案报道。 到第三阶段,雅安报道发现所有事情都在网络上引爆,也在网络上进行核实和分析、传播,已经没什么纸媒的事儿了。比如李承鹏搞公益捐款,他自己开微博,把所有事情都详细写在微博上,比他告诉媒体的内容更好,这时纸媒的必要性已经丧失。 原载网易真话频道 签售:本人著作《递罪》《反腐录》,每本40元含快递 众筹:发送私信“缘起”或“众筹”,参与赞助,合作请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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