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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克塞诺芬尼
稍晚于毕达哥拉斯学派,南意大利第二个影响力重大的学派叫埃利亚派,其思想先驱是克塞诺芬尼,主要代表和建立者是巴门尼德,辩护者是芝诺,论证者是麦里梭。这里的重点是巴门尼德和芝诺两人。
如果说毕达哥拉斯学派开启了从“感性向思想的转变”,那么真正把这一转变完成并取得一定成就的是埃利亚学派。埃利亚学派的思想和经验现象差距过大,并没有得到那个时代广泛的接受。却开启了整个西方哲学的核心部门——“本体论”的序章。
克塞诺芬尼最早生活在小亚细亚的科洛封,据说因为波斯人对伊奥尼亚地区的威胁而被迫逃离了自己的城邦,过上了流浪汉的生活。有人说他后来定居了埃利亚,也有人说并没有相应的证据,总而言之对这个人的生平,一切都只是“据说”。
他的鼎盛之年,据说在公元前570年到前540年之间,大概和米利都学派的阿纳克西曼德是同时代人,也可能和毕达哥拉斯是同时代人。
克塞诺芬尼是一个争议很大的人,不在于其思想,而是在于他是否有资格被看作一个思想家,而不是一个胡言乱语的吟游诗人。归之于他名下的残篇当中,大多是以讽刺诗的方式出现,他敏锐的察觉到了神话中的诸神不过是根据本民族的特性而塑造的。
“荷马和赫西俄德把每一样在凡人中间是其耻辱和罪过的事归给众神,偷窃、通奸和彼此欺骗。”
“如果马或牛或狮子有手的话,或者能够用他们的手画画,并作人所能做的工作的话,马画出的神像将向马,牛画出的像牛,它们将使诸神的身体类似于他们自己所有的身体。”
神与人同形同性的思想在克塞诺芬尼的诗中遭到质疑,因此他提出世界上存在一个唯一的神。
“他全视,全思,全听。”
“那唯一的神在众神和人类中是最伟大的,他无论在肉体上还是思想上都丝毫不像凡人。”
这种思想看上去与犹太神话,以及后来的基督教的“一神论”十分接近,不过在我阅读他的文本时,并没有看到他对希腊诸神做过明确的表态。似乎他看来,诸神只是一群比人类强大的生物,他们自诩为神明,但是真正的神却不同。我之所以有这种观点,还因为这种没有迹象的从“多神”转入“一神”的情况在编写历史的时候也并不太好解释。
这个神明是一切人类、一切存在的神,因此他不会和我们所知的任何东西相同,而是集合了一切存在所向往的神圣的形态。是世界上最终极的形态,因此是永恒的,全能的,因为这种能力,他必须是唯一的。因为如果还有第二个神,就会限制它的能力,在尘世也是无处不在的,因此不能产生运动。
“它永在同一处,所以永无运动,在不同的时间到不同地方对他是不合适的,他毫不费力地用理智的思想主宰一切。”
唯一的、不动的、主宰一切的神,就是克塞诺芬尼的核心思想!
二、巴门尼德
巴门尼德是一位非常重要,也非常困难的哲学家。他活跃于公元前6世纪末,被认为从克塞诺芬尼那里获得了灵感而建立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他与强调“变化”的赫拉克利特是同时代人。
如果要在“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选择一位做重要的,一般就是在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之间选一个。我倾向于巴门尼德,因为他提出了极为重要的概念“存在”或译为“是”,并首先使用了逻辑论证的方法来阐发思想。
1. “意见之路”与“真理之路”
一切的自然存在都是有死的,会改变的,但是真正的本质性的存在却是恒常不变的,其完全依附于必然性当中。巴门尼德延续了克塞诺芬尼的思想,区分了“意见之路”和“真理之路”,随着时间流失而变化的世界,被他看作是“意见之路”在这条路上,能够找到的不是确定的知识,而是关于某件事的意见,而“真理之路”上才能发现真正的知识,这些知识是确定无疑的,不会改变的。
在巴门尼德残阙的《论自然》当中,他乘坐女神的马车,通过真理之路去拜访女神。女神告诉他说,真理之路就是“存在者存在,不存在者不存在”,而意见之路的观点是“存在者不在,不存在者在”,女神也直接了当的下了结论,“我告诉你,后一条路走不通!因为不存在者既不能认识,也不能说出”
这里的“不存在”,在部分翻译中被译为了“非有”,黑格尔提到“非有是一个永远自身矛盾、自身分解的运动,在人的表象里时而被认作本质,时而被认作本质的反面,并且时而又被认作两者的混合,这乃是一个经常的矛盾”也就是说“不存在”并不是指完全的虚无,而是指我们感官所看到的,变动的东西。它们之所以能够短暂的出现,是因为它们分有了“存在”的某些属性,但是由于只是分享了或者模仿了“存在”的属性,因此它们不是真的存在,从而很快会消亡。这让人联想到来了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因此我们不能用语言去表达某一条河流。
这里面并没有明确的区分“存在”和“存在者”的差别,也可能当时区分了,但是在翻译后就变得模糊了。不过后世的西方哲学对于“存在”和“存在者”的混淆是非常明显的,现代哲学家海德格尔说:整个西方哲学史,就是一部“存在”的遗忘史!我们都用“存在者”,代替了“存在”,但是最关键的问题不是“存在者”本身,而是“为什么存在者在,而无反而不在?”
2. “存在”的特征
第一,存在的特征是永恒的,不生不死的。之所以不能生,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它诞生。如果是另一个存在,那么就必须假设在“存在”之前还有“存在”,这样违背了存在的唯一性,同时也不涉及生成了,因为二者是同一的。如果存在出生于“不存在”或者是“分有”,也就意味着一个不完满的东西是一个完满的东西的原因,就必须要凭空出现一些什么,而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存在”不能生于“不存在”。综上所述,没有东西能够将它产生出来。那么“存在”没有开始,作为一个现象世界背后的本质,也不会变化和死亡。
此外,存在的永恒还体现在它并不是过去存在过,也不是未来还将存在,因为这里还是牵扯到了生成和毁灭的问题,存在必须是整个的存在于“现在”之中。这是一个十分挑战想象力的设想,巴门尼德的永恒不是长久的存在于时间中,而是放弃了时间!
第二,存在是唯一的、连续的、不可分割的,存在如果是可分割的,那么“存在的部分”相比于“存在的整体”而言,一定是不够完满的,一个完满的存在,不可能通过不完满的事物相加而得到。在这里,存在必须是完整的没有部分的“一”,而不是“多”。必须完全的和自身相同,不能多一点,否则会影响联结;不能少一点,因为存在充盈一切,也因此必须是唯一的,因为“存在”必须是完整的一体。
第三,存在是不动的,存在被必然性的锁链完全局限着,它是跳出时间的永恒,还必须与自身完全同一。而运动就意味着原来的“虚空”会突然被“存在”所充盈,而原本的“存在”也会被虚空所补充,违背了“无不能生有”的前提,运动也会让“存在”产生差异,而不再是不可分割了。
第四,存在是完满的,是一个球体。“完满的”没问题,但是“球体”是个比较荒唐的结论,他的意思是球体的表面任意一点到球心的距离是都是相等的,来表示与自身完全的同一,被麦立梭所修正,存在没有形状的。在柏拉图《巴门尼德篇》里也没有采纳这个结论,甚至在他的笔下借巴门尼德之口反驳了这个观点:如果可以分为里外,就又分成了各种部分,违背了同一性。
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存在与思维是同一的,我说的更直白一点是,存在与理性是同一的。举个例子,赫拉克利特的弟子曾经发挥了“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命题,更进一步说“人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当你踏入河流的时候,河已经发生了变化。最后的结论是,他除了用手指头去指东西外,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他所看到的事物。
也就意味着语言必须指向一种不会变化的东西,就是短暂出现的事物,也必须模仿存在才能被叫上名字,因此语言是坚定的指向了存在,同时也使对存在的思想成为了可能。所以女神对巴门尼德说:“存在的与能思维的是同一回事”这里的“思维”指的并不是一个伟大的完满的属神的思维,而是个人的思维。后世的“智者学派”发挥了这个观点,既然能够被个人思维的都是对“存在”,对“真理”的分有与模仿,那么任何个人都掌握了一些真理,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
3. “是”
在古希腊的语法中,系词结构是非常稳定的,一个判断,如“S是P”,这里的主语和宾语无论是什么都没关系,但是“是”却是恒常不变的。而这里所讲的存在,也象这个“是”一样。因此他使用的术语“存在”(einai、esti、to on)都使用的是希腊语中的系动词“是”,分别是不定式、第三人称单数和用作动名词的中性现在分词。系动词的这三种形式的具体差别,我并不是特别清楚,同时也不是考点,因此不做深入讨论。但是还是提示一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时,用的最多的是中性现在分词的形式to on。
一般情况下,西方翻译过来的概念会用两个字,因此翻译成“存在”,早期的翻译有时会翻译成“有”、“在”等,可能会和中国自己的术语搞混,所以现在用的不是很多。还有一种翻译,就是直接将系动词翻译成“是”,这是我比较常用的译名。
这里我讲一下自己的看法,首先“存在”并不能完全的翻译这个概念,而“是”作为一个纯粹的术语使用,可以直接被规定为和巴门尼德的系动词等同,这样可以保证术语的前后连贯,也能更好的表达一种抽象的含义,缺点是没办法翻译三种词性的差别,同时让哲学的初学者难以理解。“存在”一词的好处是在汉语中也同时具有动词和名词两种用法,西方哲学所说的“存在”,也经常被用来表示“存在者”,但是中文的“是”则完全是一个判断动词,其缺点是西方哲学中的“存在”带有永恒的、完满的特性,也就是说是一个最完全的存在,而不是暂时的存在。因此,在翻译的过程中,可能经常会根据语境来用不同的词汇表达同一个术语。
使用“是”来指代“存在”,也为存在加入了“判断”的含义。
4. 巴门尼德的总结
巴门尼德对于后世的影响非常深远,第一个使用逻辑论证的方式来解释自己的思想,《论自然》的结尾,女神要求巴门尼德也重视“意见之路”,但是却没有说如何沟通两条道路。实际上,巴门尼德在逻辑上似乎找到了一种“真知识”,却是一个与我们的世界无关的知识,因为无法分割自己,因此它不能进入诸多短暂的物体当中,因为无中不能生有,短暂的存在自身无法从“虚无”中对“存在”进行模仿。实际上,他的论证严密而精彩的同时,却把自己逼入了绝境,找到了所谓的“真知识”的同时,让现实世界的知识成为了不可能,这个难题也是后世的柏拉图最为头疼的事情。
三、芝诺(埃利亚的芝诺)
由于古希腊晚期哲学的斯多葛学派的创始人也叫芝诺,因此根据两人的出生地,将巴门尼德的弟子的芝诺称之为“埃利亚的芝诺”。而斯多葛学派的创始人叫做“季蒂昂的芝诺”。
芝诺没有提出太多的建设性观点,但是却为了给巴门尼德那些违背常识的理论做辩护而构建了大量的悖论。黑格尔称其为“主观辩证法”的构建者,并花了大量的篇幅进行叙述,不过芝诺的悖论实际上以诡辩为主,“辩证法”最早作为一个论辩术,它与“诡辩”只有一步之遥。芝诺还是是个英雄人物,据说他为了反对残暴的僭主统治,而带领人民暴动。被捕后,僭主要求他供出同伙,而芝诺却要他把耳朵凑过来才肯说。随后咬下了僭主的耳朵,然后被打死。
芝诺最著名的两个是“阿基里斯追乌龟”和“飞矢不动”。
“阿基里斯追乌龟”是指,全希腊跑的最快的英雄阿基里斯和乌龟赛跑,乌龟很慢,但先跑出一段距离,然后阿基里斯再追。如果阿基里斯想要追上乌龟,就必须先到达乌龟跑已经过的位置,但是乌龟则已经离开了那里,并向前爬行了一段距离。阿基里斯要继续追,但是还是要先到达乌龟已经跑过的位置,而乌龟又已经离开了那里,并又一次向前爬行了一段距离,如此反复,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
芝诺还有个类似的“二分悖论”,用中国的话来说就是“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飞矢不动”是指,当弓箭射出后,在任何一个时间点上这只弓箭都是静止的,于是整个过程中的每个时刻,弓箭都是静止的。因此弓箭没有发生任何运动。
还有一个比较有名的“运动场悖论”,是个文字游戏,没什么意思,这里不多讲了。以上的悖论都用合理的逻辑推理出了不合乎经验的结论。而芝诺要的就是证明运动的荒谬,以保证巴门尼德的“存在”不动的理论得以被人们接受。
第一次看到“阿基里斯追乌龟”和“飞矢不动”的时候,我的反应是这两个悖论本身的前提是还是相冲突的。“阿基里斯追乌龟”的悖论,要求时间必须是连续的,而不是离散的。否则阿基里斯就不需要通过路径上的每个点,而是在不断的跳跃。而“飞矢不动”则要求时间必须是离散的,否则,无论怎么去分割时间,都不可能分割到一个具体的时刻。
不过“阿基里斯追乌龟”的悖论,即使时间是连续的,阿基里斯照样能追上乌龟,近代哲学家莱布尼茨用微积分的极限解决了这个难题,而“飞矢不动”就更好解释了,因为运动中的箭,每一时刻都同时处在“在那里”和“不在那里”的两种状态上。
整体而言,芝诺的其他悖论都没有那么精彩了,比如“如果存在是众多,那么如果存在有厚度和广度,众多存在就是无限大的,而如果存在没有厚度和广度,那么无论多少存在都是无限小的,于是存在如果是众多的话,就必须是又无限大,又无限小的。”这个悖论是用来解释“存在”的唯一性的,我当时看了好几遍没明白,后来才注意到这根本是个逻辑错误。这也基本说明了在芝诺的年代里,虽然逻辑推理已经开始,但是并没有建立非常严谨的逻辑体系,这个逻辑体系是亚里士多德提供的。
这些悖论所讨论的问题非常的重要,涉及到了有限和无限的关系,时间和空间的关系,连续和离散的关系等等。
四、麦立梭
麦立梭基本上没什么可聊的,他的主要贡献是对巴门尼德的理论做了修正,巴门尼德认为具有“规定”的“存在”才是完满的,因此“存在”不能是无限的,而且要有体积。麦立梭把这两个观点全部否定了。
如果存在有体积,那么就会变成可以分割的,如果存在是有限的,那么存在之外就是“虚空”,而“虚空”是不存在,也不能存在。因此“存在”是无限的、充盈的。
柏拉图在《巴门尼德篇》中塑造的与少年苏格拉底辩论的巴门尼德的观点,更加接近被麦立梭修正过的观点。
附录1:延伸阅读——关于“是”
“是”作为一个用来表达存在的系词,其本身是一种属性,却先于具有这种属性的实体而存在。不过历史上更多的时候将具有“是”的“实体”看作更本质的东西。
从柏拉图的《巴门尼德篇》当中的内容来看,虽然思想已经上升到了抽象思辨的情况,却没能拜托感官经验的习惯。哲学家们似乎利用想象力,构建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存在的世界,这些看似抽象的东西,在那个世界里还有自己的形象。因此我习惯在论述巴门尼德的时候,依然使用“存在”的翻译,而之后这个概念变得更加抽象后,我用“是”来尽可能的统一术语。
“是”或者“存在”被当作一切事物当中最广泛拥有的性质,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广泛性,让“是”没有办法被定义。按照“属”和“种差”的定义方式,“是”无法被归入任何更小的属里,而“种差”就更没办法谈及,因为它是唯一的最高实体。另一方面在于,“是”本身也不能被追问,因为“是”如果被追问的话,就必须要用“‘是’是什么?”来提问,在汉语当中我们可以规避这个语法,但是古代欧洲的语言却没办法这么做。
“‘是’是什么?”长期来讲被看作是一个很荒谬的问题,因为已经用“是”来提问了,那么就意味着这个词是应该被知道的。建立了一套完整庞大的哲学体系的黑格尔,就是以“是”作为起点的。《精神现象学》就是“是”的演进史。
于是造成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们不能问“是”是什么?而是要去问“是”不是什么?于是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一切“有死的事物”都是具有否定性的,而“是”是完全的肯定。可是“有死的事物”我们可以列举出一堆,而肯定性的“是”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问题很玄”。
关于“是”的使用,举两个例子,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也可以翻译为“我思故我是”。(I thank,so I am.)
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中,最经典的一个台词,也是用“是”作为存在的含义——“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是”这一概念作为一个核心词,一直被作为研究重点到了20世纪初期的海德格尔的时候,而今天也并没有被弃用。可以说这是一个贯穿了整部哲学史的概念,不过,20世纪下半夜至今的“哲学史”当中,“是”的地位是有所下降的。
我们将“自然哲学”看作是以可见事物为研究对象的学科,称之为“物理学”(不是今天的物理学),而对“物理学”的超越(之后)则就进入了“是”的领域。而以“是”也就是以“存在”为对象的学科就叫做“形而上学”(metaphysics)。
在“形而上学”一词的使用中,也许是认为“物理学之后”不足以描述这个以“‘存在’为研究对象”的学科,于是又创造了一个词汇,“本体论”(Ontology)作为“形而上学”的同意语。但是后来的使用中“形而上学”的范围被极大程度上的扩大了,包括了“形而上学宇宙论”、“精神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存在论”和“形而上学神学”等内容,后来“形而上学宇宙论”被科学的物理学取代,而“精神形而上学”被心理学取代,但是也远比“本体论”的含义广泛的多。
“本体论”一词如果出现在现代哲学中,一般会翻译为“存在论”,这是翻译上的约定俗成,依然是Ontology这个单词。我比较赞同这种翻译,因为可以区分Ontology在历史的不同阶段所产生的不同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