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瑾 来源|FT中文网
媒体自认负责报道一切变化,而变化最终也会降临到媒体身上。
7月末,英国《金融时报》(FT)被英国培生集团以戏剧性的速度作价13亿美元转手给日经——FT每年岁末都会组织专栏作家预测来年变化,我确定这一消息没有被预测到。这家创办于1888年的橙粉色报纸两年前刚盛大庆祝自己125周年,而我所供职的FT中文网马上要庆祝成立十周年,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出售的消息就会传出,但是真正到来的一天还是令人意外,何况买家是日本企业。
这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培生持有《金融时报》已经58年,二者的面目也早已大变,培生由一家建筑公司起家随后专注教育,而《金融时报》则完成了全球化以及数字化的转型。FT专栏作家约翰·加普刚刚采访了培生CEO,提问堪称尖锐,后者则表示出售FT并不是容易的决定,只是培生即将关注教育,比起日经恐怕不是FT最好的东家。
对比之下,日经作为一个媒体集团,成立时间早于FT12年,销售额也几乎5倍于FT,但是是数字化以及全球化则没有FT走得远,目前订户超过316万,但只有43万电子订户,FT目前72万付费读者中三分之二以上是电子订户。二者结合,使得用户数超过竞争对手,从商业角度或许是一个好主意,英国《卫报》评论也认为这对于FT是一个好消息。日经总裁目前也表示将支持FT的新闻独立。当然,文化与整合将是一个问题,乐观悲观的断言都需要时间验证。
13亿美元的收购价,估值已经高于媒体同类,《华盛顿邮报》成交价为2.5亿美元,《商业周刊》之类更低。FT不是规模效应公司,加上FT中文网,全球采编不过500余人。所以FT高层戏言,每位编辑卖了240万美元。
这一消息对于业界而言令人关注,毕竟这是一家127年历史、堪称媒体界明珠的骄傲名字——《纽约时报》近期报道也评价《金融时报》是“全球最受尊敬和最有特色的报纸之一”。
不过,中国社交媒体对于这一消息爆发的热度与关注度也有些意外。有人表示,中国为什么不买《金融时报》?被日经买了的《金融时报》还能看么?这些出人意料的关注点部分源自FT中文网的受众众多(目前已经有235万注册用户),更为重要的是,中国近年媒体环境的变化。
首先,舆论气候的变化使得官方媒体乃至市场化媒体都更为谨慎,即使曾经最善于为商业揭黑的《21世纪经济报道》也陷入寻租官司;其次则是商业变化,不仅传统纸媒乃至传统网络媒体等机构面临冲击,媒体人也面临转型的集体焦虑。
中国媒体环境有多差?单纯就商业变化而言,欧美新闻界的悲切感触早于中国。有同事五六年前从伦敦来到中国,目睹各类新杂志陆续出街,就曾感叹西方传统媒体已经处处面临压缩压力,中国怎么一派欣欣向荣呢?好状况没有持续多久,变化随着2011年之后移动互联网的浪潮开始,如同雪山崩盘,最开始是点点滴滴,最后则全面崩塌。
中国传统媒体的压力,最初透过个人职业转变逐步表现,彻底变化是2013年之后,整个行业陷入焦虑之中。媒体人聚会见面往往不是聊有什么好文章,而是交流去向,甚至惊呼你怎么还在。我的一个朋友、美国《新闻周刊》中文版前执行主编陈序甚至还写了本《总编死了》的书。或许总编没死,只是走了,其中甚至包括我的前老板,FT中文网创刊总编辑张力奋。
这种人员变化很大程度被悲情化了,事实上多数出走的媒体人情况并不差,尤其在中国创业浪潮背景下,大多数继续保持体面的生活,一部分人甚至实现了财务自由。正如一个关注媒体转型的朋友所言,“前些年,见到媒体同行,他们喜欢说:我最近写了一篇东西…… 后来,常常听大家说,我最近开了个公众号;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听到大家说:我最近投了一家公司……”
来来回回,差不多都是同一批人,甚至可以理解为大家在经济层面都在成长。即使FT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中,也不乏转身创业的媒体人。有的在创业之余,不时在专栏中抒发知识人对商业与资本的好奇、亢奋、甚至小小恐惧,或许还有压抑不住的怀疑;有的放弃文字,转行酝酿买卖,甚至表示更愿意作为一个生意人不是文化人。
我不知道这些仁兄,在生意做大一些的时候是否又会想做回文化人?这都是这个时代复杂的镜像,FT中文网等媒体穿行其中,观察与分析,也体会其中的兴奋与压力。
这其实引起一个更广阔的问题,新闻业还有未来么?严肃新闻业对于现代公民社会来说大有裨益。回顾当年,默多克收购《华尔街日报》新闻正酣之际,FT首席评论员马丁.沃尔夫就认为不应该卖,认为作为受到尊重的对手,《华尔街日报》遭遇任何挫折并不对FT有利:“这个世界至少需要两家受到尊重、编辑独立、具有权威的英语商业报纸。一家太少了。没有则会是个灾难。伟大的报纸不只限于商业。它们提供具备可靠信息的公共物品,而我们的知识密集型社会就依赖于这些可靠的信息。竞争市场不会很好地提供公共物品。我们可能很快会发现这样的市场会有多糟糕。”
最后,默多克还是买了《华尔街日报》,但是马丁对于新闻业的判断仍旧尤其价值,甚至也预言了当前的处境,毕竟人们无法单纯依赖疯狂点赞以及病毒营销来获得更好更多的理性判断。即使在互联网概念勃发的中国,目前看来社交媒体兴起其实解决了不少个人的转型问题,但是对于机构的转型问题则仍在探索。这一命题不但是新闻业的命题,更是有赖于技术与商业的合作。我不想过多强调严肃新闻的价值,这显得过于一厢情愿,毕竟市场的自然选择有无不残忍之处,好内容始终需要读者反应来证明,FT的收费策略探索目前也证明了市场对于高品质新闻的认可。
未来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即使正在风口互联网巨头,也分分钟面临倒下的可能,越依赖技术,也越可能首先因技术被淘汰。摩尔定律意味着技术将以疯狂脚步更新,当代社会每过几年形貌就出现巨大变化,选择过多往往也是迷茫时代,历史或许可以提供参照系。和FT同年诞生的还有很多堪称伟大的事物,其中一项是 1888年发明的柯达相机,这一遗产因为无法与时俱进而近年间淹没无声。
这是历史规律之一,不变则注定被淘汰,变化是永远的主旋律。与此同时,或许我们也应该记住时间的坚韧。以写作《黑天鹅》出名的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一向偏好各类悲观预言,嘲笑人们在随机性面前的诸多谬误,很多东西在他看来最终会在数字时代消失。不过他还曾发表一个有趣的观点“反脆弱性”:即如果一项事物已经存在二十五年以上,那么它在未来二十年有更大的概率存在,因为它已经在时间中证明了自己,反而是二十五年之内才有的新事物,在未来概率存活更低,因为它们有待证明自身价值。
在一切变化的中国,有时候人们反而有些过于单纯地期待不变的事物,这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想象。脆弱源自僵化,波动是反脆弱性的源泉。有人拒绝变化,有人忍受变化,有人奔向变化,而强者则引导变化。严肃新闻业不得不变化,但其历史并不一定是负担。当下的中国写作,不应该背对着世界说世界爱听的话,更应该面对世界说他们不爱听的话——这或许比不上萌化你的猫咪得到的点赞多,但其价值不言而喻。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http://www.lanmeih.com/index.php/Home/Reporter/detail/id/420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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