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王思聪的瓜你吃了吗,简直就是舔狗的内卷。” “吃瓜”“舔狗”“内卷“,这些词你熟悉吗?它们与“辟谣”“反转”“带节奏”一样,形象、容易理解、适用范围广,因而也很容易成为网络流行词。 在王思聪事件中,已经有很多人指出“舔狗”这样娱乐化的表达忽略了背后的权力不对等,消解了性别暴力的严肃性。 这其实也是被多次提起的语言污染。我们的语言形塑我们的思想,进而影响公共讨论的质量。 今天分享的文章想跟你讨论: 公共讨论中的语言污染如何发生?它为何存在?面对无处不在的语言污染,我们又可以做什么?
(点下方链接,可以观看此视频) 言语犹如微小剂量的砷, 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发生作用。 ——维克多·克莱普勒《第三帝国的语言》 “靠一个词划出重点,却不需要你真的了解这个词在说什么”的用语方式,其实在人类历史上并不鲜见。例如,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就存在一系列内涵与外延均相对固定的“意象”,无需在每次使用时都予以解释,只要直接按需取用即可。 然而,在现代社会中,这种“含义逐步简化,最后直接使用”的语言处理方式,开始在我们的文化生活乃至日常生活中泛滥,让我们的语言和思考日渐分离。特别是,当越来越多的词语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种思想的时候,就显得尤为危险,所谓“语言污染”,或者说“语言腐败”,也就此产生。
/ © Sammy Slabbinck 2018 / “语言污染”并不是一个新现象,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语言学家陈原就已经在《语言与社会生活》中提出,我们每天都在使用的语言,其实是可以被污染的:“如果在日常生活中,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充斥着许多看起来很正确,但实际上已不传达任何有效信息的语言,那么语言有什么用呢?这是我们经历到的一种污染灾难。” 被污染的语言, 是什么样子的? 最容易被观察到的特征,是语言丰富性的丧失:一些简单化、符号化、便于记忆的,“哪怕第一次见到都能迅速理解”的词汇被大量使用,概括的却是一些复杂到并不适用的事物,比如人类社会,或者人的思想。
/ © Sammy Slabbinck 2017 / 拿我们都很熟悉的“渣”这个词为例,它无疑是“把人性的幽深过度简单化”的典型。当它被使用在文学作品上的时候,不论是包法利夫人的渴望,还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绝望,乃至思特里克兰德难以抑制的艺术冲动,人类在一对一的两性关系中无限丰富的精神状态,都可以被简化为“渣”和“不渣”两种——这还只是众多类似词语当中的一个,不难想象,如果这样的语言习惯泛滥成灾,我们对人类情感的理解力会变得多么匮乏。
/ Keith Haring in New York City subway, New York, 1984 - Tseng Kwong Chi. / 私人领域之外,在公共领域,这种语言丰富性的丧失,同样导致了公共讨论和公共理性的缺失:分析事实、提出观点,为自己的观点辩护、进而寻求更多人的认同,本来是公共讨论的基础步骤,但如今,这样的正常实践却被“带节奏”“屁股歪”和“夹带私货”等词汇遮蔽;个人的理性有限,对现实的认识免带有片面和偏差,这些偏差会在与他人的公开讨论中不断被校正,这本是寻求真理的必经过程,现在却被“造谣”“递刀子”“送子弹”之类的词语逐渐污名化…… 语言腐败让基于事实、逻辑与理性的公共讨论变得难以进行,却将基于立场、态度和身份的相互攻讦设定为唯一的对话方式。
/ Photo Credits:Olga Khaletskaya / 语言污染的第二重特征,是一些词汇的词义变得歪曲或空洞。本来,对于任何一门语言来说,词义随着时间变化而改变是再正常不过的规律。然而,如果这种变化带来的改变,是让我们的认知更加狭隘而不是更加丰富的时候,语言的污染,或者说腐败也就发生了。 如果说“鲜肉”“开车”“买买买”这样的词,尚且可以被称为是这种污染相对无害的一面,那么,最近被屡屡提到的“群体免疫”(herd immunity)的词义空洞化,则体现了它和公共生活更为相关的一面。 “群体免疫”作为一个术语,指的是众多公共卫生政策中较为激进的一种,其背后有着深远的历史背景、相关的权衡考量和一系列复杂的配套措施。它需要面对的,本来应该是基于事实、知识和逻辑的严肃质疑或辩护。然而,在中文互联网的语境下,网民们每次被使用这个词,都是直接跳过对这个词本身内涵的关注,而搬出嘲讽的态度——你可以在许多有过类似经历的词里,读出似曾相识的态度。 也就是说,当一个词本来具有的意义被抽干,转而带有某种明确的情绪或立场,却不指向任何对具体事物的思考时,它作为语言的意义就基本消失了。当这样的词汇主导了我们对公共事务的讨论,那么这种“讨论”便不再有资格被称作讨论,只能被叫做语言的垃圾场。
/ Photo Credits:Sarah Wickings / 是什么在污染语言? 语言不再直接有效地表达思想感情, 反而分散了感情的强度; 语言不再冒险 (一种活的语言 就是人脑能够经历的最大的冒险)。 总之,语言不再被经历, 语言只被言说。 ——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 我们的语言之所以被污染至如此地步,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互联网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让“社交”和“讨论”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
/ by Sol / 我们每个人都被卷入与陌生人的交往当中,却并没有为此做好准备,比如培养与他人的共情心理、学会包容乃至认同他人的不同观点,或是拥有主动校正自我认识的自觉。这样一来,这种交往让我们感觉到的不再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是“舒适的日常社交环境被打破、被冒犯了”,我们自然会本能地去追求快准狠地回应别人,而不会主动反思自己参与的对话是否有助于增进对事物的认识。 从这样的需求出发,每个人都在重复使用并理解的,蕴含特定情绪或立场的“金句”、流行词、口号——或者一言以蔽之,“梗”——就获得了相对于书面语的优势地位,并开始影响我们的思考。 当代人精神生活普遍的消费化,也是语言腐败的一大原因。 严肃的、富有建设性的精神生活,天然地包含对既有认知的挑战,对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的颠覆,或是对我们内在狂热的压抑——一句话,它是一种让我们“不爽”的体验。 然而在当代社会,消费作为一种“主义”四处泛滥精神生活也成为物质消费的某种“影子”,自然很容易受到后者逻辑的支配,以自我满足而非自我反省为最终目的。这样,我们所寻求的,就是对既有认知的加固、对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的娇宠,以及对内在狂热的放纵。在这种精神生活当中,我们自然习惯于使用那些不至于让自己和他人都费力思考,同时又新潮时髦的“新话”:明星网红是“带货达人”,给自己买东西是“取悦自己”,健身锻炼是“身体管理”,工作学习是“自我优化”;一切都是商品,一切都可以被物化。 最后,圈层亚文化的扩展,成为了语言污染的直接来源。 对当代互联网语言稍作观察即可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小众圈层的亚文化。 例如,以 emoji、表情包和“NMSL”为代表的网络粗口,来源于某位主播的粉丝圈所使用的“抽象话”;而“反黑”“控评”“带节奏”“洗地”则来源于偶像粉丝圈,等等。它们作为“出圈”的互联网流行词,确实在部分人当中取得了共鸣和“为了好玩”的模仿。 可好玩和流行之余的问题在于,这种语言本身的主要功能并不完全是交流,而是作为一种“只有自己人才能 get 到的梗”,维系圈层内部的认同感,进而加固圈层与外界之间的边界。在圈层内部,这样的语言带有怎样的情绪、立场,都只是小范围的趣味和规则;然而,当它们被大众接受和效仿、甚至成为一种通用表达习惯之后,这种语言自身意义的肤浅和干瘪,以及它背后隐含的、对交流本身的不屑,就难免让人感到不安。 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也许,比起讨论“如何保卫语言”,更尖锐一点的问法是,语言还需要保卫吗?在这个一切意义都被消解、除了解构就是吃瓜的世界,寻求一套体面、精确却复杂的语言体系,还是当代人需要的吗? 这个问题也许很难有明确的答案。但至少,我们能够知道的是,语言从来不是单纯的工具,语言污染、语言腐败、语言暴力——不管我们把它叫做什么——本质上,都是在改变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我们说着什么样的话,就代表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从这个角度说,让自己与语言(包括母语)和文字之间,保持一种生机勃勃的、带有温度的联系,就是对自己精神世界的保护。 具体来说,我们也许可以做到这些: 首先,警惕舒适。每当我们发现某些流行用语似乎特别“适用”于谈论某些事情时,对其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惕。无限丰富的现实,需要的是无限丰富的阐释。然而当丰富性被化约为同质性,就需要警惕是否有“场外因素”介入到表达过程当中。只有当我们走出表达上的舒适区,才能够发掘出语言自身更多元、更丰富的可能性,寻找到表达的正确方式。 第二,学点逻辑。对于一般人而言,那些由符号和公式构建的“形式逻辑”或许并非必要,但在参与公共讨论时,我们最好还是学会区分事实与观点,以及各种常见的逻辑谬误,以便在他人试图用话语游戏遮蔽什么、突出什么、淡化什么的时候,及时地从语言的隐蔽陷阱里走出来。 最后,保持阅读和写作。在一切生产均已高度社会化的当下,只有阅读和写作还顽强地保持着语言的美感。思维从内心流到笔尖的过程,是每个人与语言的一场约会。请让这场约会在隔离干扰性语言的环境中进行,别让它被让他人制造的流行和热点所打扰。 不论外部环境如何,只要能在我们的“精神世界”这片自留地里,守住语言的丰富性和生命力,便是面对语言污染的无孔不入时,一点微小却有力的抵抗。 来源:C计划 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5rcjmh1mTZqLEV9hADBSQw 编辑:马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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