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三畏 我在心里清算我过去的二十年,从九十年代头几年到现在。二十年前,都市媒体(也称“市民媒体”)开始兴起,我那时正没什么事干,就给都市类报刊写稿,不料后来就这样跟着都市媒体走了。到了现在,二十年过去,都市类媒体的好日子已经不在,“那一代新闻人”也已风流云散,其中当然有的是五陵裘马自轻肥去了,另一些,则就成为新闻行业的老屌丝,只剩下回忆了。 我想起这二十年间,除了给我发饷的东家及东家中的某些高人,在媒体江湖,对我既有影响又受我敬重的,要数展江了。我爱用“江湖”二字,展江是大学教授,教授是体制内,称教授为江湖中人是不对的。展江认为,这是何三畏的川东袍哥语言特质。但我自觉,应该说这是一种“重江湖轻庙堂”,且“视草根为主流”的草民思维,当我说谁是江湖大佬,那可是深深的赞扬。 有一次,我对几位年轻记者介绍展江,说这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展教授。话一出口,立觉不当。年轻人大学才毕业,无法把大学教授和江湖联系起来。但也不知道如何“纠正”,话就卡了一会儿。以后,我就注意了这个分别。 展江在我心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多时,在媒体圈里,我把他的大名当成一个不用解释的概念使用。其中还有这样的潜台词:你既出来混,当知道展江是谁。 ▲ 展江教授 有一回,在甘南山区,一些媒体人去看了地震山区的孩子,夜晚寒冷,围炉而坐,我介绍其中一位,就说她是展江的学生。哪知她还不满意,补充道:“展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你看,下一代就这样卖萌了,这就是展江教授在媒体江湖中的名望。我大笑,说我们都是展老师的学生,江湖那么大,谁知道他最喜欢谁?你应该说“我的朋友展江”才对。 我不记得是怎么认识展江的了。事情应该是这样,展教授观察所有的媒体,你在媒体写文章,他就认识你,见面,就自然熟。所以,他认识很多媒体人,也有更多的媒体人会说“我的朋友展江”。而我认识他,最先是他的文章。二十年来,所有令人震撼的或者纠缠不清的公共话题,尤其是涉及媒体和媒体人的话题,他的评论是我所期待的。我记得,在某一段时间,一旦有事,《南方周末》就会约他的大作。 有一天,我在成都偶然见到美国领事馆的一位文化参事,他听说我在报刊上写文章,顺手送我一本书,我接过一看,《美国新闻史》,又大又厚又重,中文,展江主译。哦,美国人把展老师的译品作礼物回赠中国人了。我知道这本书的价值,如果不是受赠,我也会买的。这是我收藏的展江的第二本书。在此之前,我有了他主译的《新闻与正义》,这套书是历年来普利策新闻奖的结集。 还有一段往事,是展江搞的“舆论监督年会”。这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媒体人的会议,连续开了好几届,一度影响不小。这个会议的本身影响就不细说了,单说它的一个扩散的影响。那以后,经常有年轻记者见到我时说“我认识你,在那年展老师的舆论监督会上”,其实展江的会我就去过两次。我想每次都见到追随展江的学生在服务和旁听会议。看他们一个个往往被折磨得满面疲惫或花容失色,就知道他们是受了展江的蛊惑,奉行着新闻的本义。 而今,舆论监督年会已成绝响。现在的年轻后生差不多是不大听说展江教授了,我和展老师的联系只是在私人的场合了。 今年上半年的一天深夜,我的手机上突然跳出一条短信,问我在做什么,然后一个空格,后面落一个展字。我已经忘记了世上有这种从旧时代的书信体衍化而来手机短信格式,简直没有想到掉在后面的一个展字就是他,而且我们有之间微信,为什么要用短信呢?我迅速回想了一下,并没有一个从前的女朋友有这个昵称,就简单粗暴地回问你是谁?他又回复,加上了姓,我一看,羞得差点撞墙,想解释我的手机掉得太快,没有他的号码备注,可又觉得多余。好吧,我糊涂,我错了,不解释。展老师又回一条,约我“小聚”。 小聚那天,展老师就临时爽约的某人做话题,叹息他长期埋头做新闻,到现在被经济进步的速度甩了,连医保社保都没有,而进大学教书的路又受阻,往后的日子恐怕更艰难。展老师这是在操心这一批体制外的记者遗老呀。聚会后,他拉了一个微信群,取名“落魄记者潦倒文人群”。一旦取成这个名字,大家都也不好意思拉“不落魄不潦倒”的同行入群,所以现在还是个小群,就我们几个在那里自说自话。 也就是那天,展老师送一本书给我,最近出版的《守望公共领域》,是他除翻译、专著和教材以外的论文文集。我双手接过,心里想着,这书名有意思。二十年来,除了展江,还有谁更配得上用“守望公共领域”这句话自谓呢?只听他说,明年,他就退休了。我顿时觉得时间怎么这么快呢?!在我的心中,展江不是正当盛年么。我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他,说,你身体还好。他说,近来觉得不行,坐久了腰疼。我说,展老师,你都著作等身名满天下了,也该有点腰疼啊。 展江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做钳工学徒,进海军服役,服役期间编译外军消息在《解放军报》上发表,复员后继续自学,1991年考入人民大学新闻读研究生,以后又读人民大学新闻学博士,提前一年,于1996年博士毕业。展江勤奋伏案,博士毕业后仅用了五年,于44岁时就让自己得了伏案职业病肩周炎,与此同时,也成了著名教授,传媒学大佬。 翻译不计入学术成果,稿费也低,这大概是国外那些很重要的新闻学著作要等到展江来翻译的原因吧。展江拣这个行业里最重要的工作,这个行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他的重要工作。现在,我们能看到展江翻译和主译的新闻专业书籍有好几百万字。展江解释《美国新闻史》的重要性时说,这本书让中国人看到,媒体和新闻在一个年轻的大国的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想想看,这还不值得翻么! 而《新闻与正义》在1998年翻译出版前,中国市民媒体每天的印刷量已经很大了,但中国的新闻还属于“意见新闻学”。“意见新闻学”是一个客气的说法,实际上就“不专业”,也就是一种“宣传体”,其文体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及造作的文学性,表现为激扬文字、愤怒谴责或热情颂扬。展江将获得普利策奖的优秀作品按报道和评论分类,报道分消息和特稿,评论以社论和专栏分辑。当时,国内没有这样的分类,全是煮于一锅的。在文体上,《新闻与正义》为中国媒体人提供了新闻专业主义的样本。 为了引入新闻专业主义,展江教授还翻译了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的教材《新闻报道与写作》。如果说《新闻与正义》的出版可视作“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立足的元年”,那么,到这本百万字的美国教材出版时,业内有追求的人士已经普遍认识到专业主义的重要,这本书一再印刷,直到好多报社“人手一册”。 此外,展江还翻译了《新闻与揭丑》。我觉得这本书也特别值得中国的青年读,无论你从事什么工作。在展江的著作中,2013年出版的教材《媒体伦理:案例教学》,我觉得是入行记者特别需要的一课。我甚至想说,即便你不打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记者,只要你打算在这一行混,你都应该置备这本书。 展江写了那么多书,但要问他自己对哪一本书最满意,他会说他的博士论文《战时新闻传播诸论》。在和平时期,展江选了这么个博士题目,这有他个人的机缘。你不必相信某些人正在鼓吹的中国跟XX必有一战,但这本书里讲的知识和原理,却是可以掌握的。作为知识,它确实是中国最好的一本专业书。而且它的原理,和平时期也有用! 展江认为,他最期待的书是《外国新闻通史简编》,这是一本巨著,还在写作中。 徐友渔先生评论展江时说:“他使新闻成为名副其实的专业,为打造一个自由而负责任的新闻界做出了贡献。”有了这句话,我没有补充了。如果没有展江的努力,我们身处的这个所谓的新闻界将更加没有面子。 再就是,对于笔者个人来说,我感谢他给我提供的知识,我也感谢他的友谊和帮助。对于他的成就,我仿佛与有荣焉。我很愿意用民国时有关胡适的那个典故来标榜一声:“我的朋友展江。”展江不仅是一个好学者,也是一个好人,他就是新时期新闻界的胡适。他的观点和他传播的知识启迪了一代新闻人(当然不限于新闻人)。我谨在此向有志于新闻的青年朋友们推荐我们的展老师。 (本文原标题:《我的朋友展江》,发表时略有删减)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6/1018/16/6433232_599386816.s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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