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9日,《真实故事计划》发布的原创文章《大哥在养殖场看着你》引起讨论和关注,“磨稿子”也是关注者之一。
在养殖场里被看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人?这个标题以及这个故事,都给人一种光怪陆离的感觉。
遗憾的是,因为一个意外,这篇稿子错过了“磨稿子”每周一发布的好稿点评,但幸好我们还有B计划——周榜追访,让我们可以和作者一起聊一聊这篇佳作的背后。
以下是文章作者罗方丹的手记,及“磨稿子”和她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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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方丹,本科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研究生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现供职于真实故事计划,关注性别、人文与民生议题。
手记
这是一个从我开始落笔后就停不下来,仿佛误入异世界,连续写了30个小时的故事。
文章发布后看到评论区有人说,这篇读不完,因为读起来全身就一阵奇痒难耐。有受访者在接受采访时差点呕吐。但我在写作时,却好几次在公司因其荒谬而大笑出声来。这是一个极具神经病气质的故事,也真的让许多人患上了精神病。
2011年至2019年的北京,数十名漫画家和数百只动物一起生活在通州郊外的养殖场,“自愿”每天工作16小时以上。
他们与拥有绝对权威的一位领袖“哥”同吃同住,进行名为“变强”的思想改造。他们每天听着“向上”的音乐,说着“意识正确”的话,也被鼓励互相监督与举报。
十余年里,许多漫画作者在养殖场里成年、恋爱,甚至结婚生子。离开养殖场的人里,有人丧失了语言能力、精神分裂,不少人已不能绘画,也有人躺在马路上试图结束生命。
一群接受过教育、才华横溢的漫画作者为何心甘情愿被禁锢在养殖场里十数年?一个“奴工式”的群体,为何会出现在资讯发达的一线城市近郊?至今仍留在工作室的画手们又是因为什么?
从禁止私自阅读的养殖场中走出后,成员们开始读书,有人在经典反乌托邦文学中找到了共鸣。深入故事后,我发现养殖场的人物的确可以在《动物农场》中对应到类似角色。经典之所以经典,正因为它凝结了亘古不变的人性和荒诞现实。无论是从创造养殖场的人还是生活其中的人,留下的人或逃离的人,我们都能从中看见当下生活的侧影,找到自我的侧面。
养殖场不只是种地理环境,被偷走的青春又何止十年。
这不只是属于一群漫画家的故事,而属于现代社会的每一个人。它关于我们为何迷失,为何受控,为何抱持渴望成为自己的想法而交付自我,又如何以丧失尊严的方式明白尊严的可贵。
Q1
这篇报道的选题来源是什么?
罗方丹:是《新周刊》记者邹露发出的报道《年薪1万,一群漫画家失去的十年》,我看了之后才关注到这个事件。
之前,我在微博上有看到过“极乐鸟工作室”的热搜,但我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我自己不看漫画,所以当时上热搜的时候我是没有仔细去看的。但后来,邹露老师那篇报道发了之后,我才发现报道里面有我很感兴趣的议题,除了剥削和工资之外,好像有一些是让人觉得很邪乎的地方,比方说“哥上50天大课”,然后“给这些漫画家建立自我观”,我感觉里边是不是有更多可以挖掘的东西,选题好像不止于漫画行业,可能有一些延展性。
Q2
正式采访之前,你的关注重点是什么?
罗方丹:看完《新周刊》那篇报道,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刚才提到的“50天大课”,还有这个代称为“哥”的人,他除了漫画会讲很多关于自我观的东西。当时,我很好奇,内部这些漫画家为什么要听这个“哥”去讲这些东西?
另外,从报道中看,养殖场没有上锁,或者是很严格的把大家封禁在这里,为什么这些漫画家“自愿”在这待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到现在才去曝光?这些都让我觉得非常的困惑,我会想,其中可能会有一些精神控制或者诱导相关的东西。但其实,我当时的感知不是很明确,所以在看完《新周刊》的报道之后,我联系上了事件中最核心的一个吹哨人——“@真-柳堡”。柳堡给我发了特别多他自己整理的资料,就是在这个事件曝光之后,他把所有曾经在微博上发声的A-soul漫画工作室的前成员,还有曾经去过养殖场的人,所有发声全部整理了出来。
这些资料全部都看完了之后,我整理出了三个文档。
第一个文档是在A-soul呆过的前成员,一共有15位离职人员的发声,他们写了很详细的回忆录,整理出来大概有3.6万字。
另一部分是外部视角,A-soul之外一些漫画行业的人,他们怎么看待这个事情?从行业视角来看,比如说漫画家胡晓江不是工作室的,但是他很清楚漫画行业的版税等问题。我想了解从外部视角来看,这个工作室是不是确实有些不合理的地方?这是第二个文档。
第三个文档就是主要的发声人,像柳堡,他代表的是离开A-soul之后去控诉的一个派别。
另外还有极乐鸟和韩超,其实是留在A-soul的人的发声,我把他们又单独整理了一个文档。
这几个文档相当于舆论场上最主要的声音,把它们全部过了一遍之后,我感知到精神控制这个主题可能是比较成立的。
然后,我还看到了这些漫画家的创伤。
很多人提到说,从养殖场出来之后再也不能画画了,比如说我采访到的老k,之前刷到他的微博,进养殖场前是充满热血的状态,在养殖场每天可以画20张,当然,这是一个非常不合理的工作量,出来之后的两年,他只画过两张。他所有的动力、生命力,还有对画画的热爱,完全被在养殖场的这几年摧毁了。
我很好奇,这些漫画家在养殖场除了遭受物理上的剥削,以及工作量与稿酬不对等的状况之外,精神上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有这种摧毁性的后果?
Q3
从采访到发稿,你花费了多长时间?
罗方丹:前期看资料加上采访,我从15名离职成员当中选了4个人来采访,这部分工作我是集中在一个星期内完成的。第二周的时间,我主要在采访文章主角,在养殖场呆了16年的阿朔,以及梳理极乐鸟和韩超的资料。
相当于外围用了一周的时间,通过接触稍微边缘一点的人,我逐步去逼近这个主题,然后核心的人放在了第二周。这样我有了一些其他人的说法,再用这些内容把阿朔更多的回忆激发出来。所以,阿朔的采访进行了非常长的时间。其实在第一周,我先跟阿朔打了一个预采电话,两个小时,但并不是正式采访,正式采访进行了9个小时,从那天的中午一直聊到晚上11:00。
成文部分,我从周六早上8点一直写到周日的下午2点,中间没有睡觉,一直连续的梳理素材,组建大纲,初稿写了大概是一万三千多字。提交初稿后,然后又用了三天时间去修改,最后在周四早上发布,成稿一万六千多字。
Q4
从15名前员工中选出4名采访对象?你挑选采访对象有没有标准?为什么?
罗方丹:我是按照社会学抽样的方式选择的采访对象。
首先他们的加入时间是大概每三年一位,2012年,2015年,2018年,2022年,2011年从养殖场刚成立的时候,一直到2019年崩解,再到2022年公司搬到海南,这4名采访对象的时间线基本是全覆盖的。
第二点,这4名采访对象的视角有不同。比如说其中一个采访对象沙沙,我看他的微博回忆录的时候,发现他完全不相信养殖场这一套,所以他是一个纯客观理性的局外人的视角,因为他觉得这一切都极其荒谬、搞笑。
如果把养殖场类比于一种病毒,沙沙就是一个有抗体的人,他原先受过很好的教育,原生家庭很幸福,所以他其实并不属于养殖场挑选的目标对象,是误打误撞进去的,干了半年就走了。他识别出不对劲的速度是非常快的。
第二个小唐,她感染病毒比较深,属于养殖场的目标人群,进去的时候是未成年人,只有17岁,中专毕业,单亲家庭,处于人生低谷期,是养殖场病毒最好的感染体,她在里面过得非常痛苦。
第三个老K,选择他是因为他算数算得特别清楚,他经历的是养殖场发展最快的两年,那两年,养殖场刚好是迎来中国漫画的黄金时期,所以,他对工作量的这一部分描述是最清晰的。而且,他在离开养殖场的时候详细计算过,如果他这两年的时间在外面到底能赚多少钱。
最后一位是阿珍,其实我后面没怎么写到阿珍,她是阿朔的女朋友,在海南加入的,大概一年半的时间,经历了养殖场的后期,很多事儿阿朔记不清楚的,由阿珍来覆盖。
这四名采访对象的时间线,可以保证我笔下的阿朔,他关于每一个时间段的讲述,我都能够找到至少一个交叉验证的信息。
Q5
对于这篇稿子,你觉得比较遗憾的地方是什么?
罗方丹:稿子最大的不足是我完全没有去摄入另外一个阵营的视角。
因为在《新周刊》那篇报道里面,他们已经明确的表示过,这一个阵营的人是不会接受任何媒体采访的,后来,我找柳堡和其他人又确认了一下,他们拒绝任何的媒体记者采访。
Q6
稿子发出后,外界的反馈符合你最初的预期吗?
罗方丹:我当时在确定选题的时候已经想好,要写一个不止于漫画圈受众才关心的故事。因为我从这个选题里面看到的已经超越了行业。它不只是属于漫画家的故事,而属于现代社会的每一个人,关于我们为何迷失,为何受控,为何抱着渴望成为自己的想法,最后却向别人交付出了自我,又是如何以丧失尊严的方式明白尊严的可贵。
养殖场和漫画家只是他们的身份之一,我想表达的更多是,作为一个组织和其中的个人,他们的交互形式是什么样的,十几年时间中,人们如何被吸引以至前仆后继地进入到组织里边,组织为什么存活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垮台?
我想探讨这些问题,就是一个东西明明很危险,让人感觉到痛苦,但是它却让人难以离开,还会不断吸引新的人加入,以及这些人在其中感受到的痛苦,这种痛苦是超越了漫画家的身份的。
稿子发出后,我看到的评论比较符合我的预期,我原本的希望就是大家在这些漫画家身上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