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力于传播学研究30多年,硕果累累,其中有影响的著作(包括主编)包括《Media Imperialism Reconsidered》(1980)、《Mass Media and Political Transition》(1991)、《Voices of China: The Interplay of Politics and Journalism》(1990)、《China's Media, Media's China》(1994)、《Power, Money, and Media》(2000)、《Global Media Spectacle》(2002)、《Chinese Media, Global Contexts》(2003、《大众传播理论》(1980)、《传播帝国主义》(1987)、《超越西方霸权:传媒与“文化中国”的现代性》(2004)、《文人论政》(2008)等等。
1970年代初,美國傳播研究是什麼樣態?美國傳播研究有國內傳播和國際傳播,這兩個傳統是分道揚鑣的。國內傳播在一戰到二戰期間以芝加哥大學社會系為主,但二戰以後(尤其是1950和1960年代)則是由哥倫比亞大學拉扎斯菲爾德 (Paul Lazarsfeld)和默頓(Robert K. Merton)以及他們的學生領風騷。他們從社會心理學出發,提出「兩級傳播」的說法,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他們一再發現媒介不太能夠改變人們的態度和行為,反而鞏固他們的預存立場。許多學者因此普遍焦慮,對這個新興領域產生認同危機。當時的教材很少,最流行的是施拉姆所編輯的《大眾傳播》和《大眾傳播的過程與效果》,雖然力圖從其他老資格學科引進思想的元素,這兩本書的脈絡還是以接續哥大的旨趣為主。國際傳播主要是圍繞在麻省理工學院的幾位政治社會學家,由勒納發其端,接著又有白魯恂(Lucian W. Pye)和普爾(Ithiel de sola Pool)等重要學者。這是冷戰的知識產物,他們認為大眾傳播是促進第三世界現代化的利器,以防止國際共產主義的蔓延和鯨吞蠶食,統稱為「發展傳播」。我要說的有兩點。第一,國內傳播以問卷調查得到的結論是傳媒沒有太多短期微觀的效果,國際傳播卻以個案和預測性的主張,渲染傳媒在社會變遷的長期宏觀作用。這個落差值得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加以分析。第二,施拉姆不僅活躍於國內傳播,也企圖把國際傳播發揚光大,他是在兩邊搭橋的樞紐人物。他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寫的《大眾傳媒與國家發展》(1964),是當年徐老師介紹我入門的書,儼然被第三世界官學兩界視為「聖經」。施拉姆力圖綜合國內傳播與國際傳播的文獻,協調它們的矛盾,是否成功則是見仁見智了。
我說,羅老師,我下定決心要跟你學習。他立刻表示歡迎,但他說要從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轉到密西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問我想不想跟他去。原來密西根大學剛剛成立一個跨科系的傳播博士課程,由新聞系、政治系、社會系和心理系的相關師資合組而成。我當然有興趣。然而申請期限已過,他幫我打電話,說了一番好話,對方破例通融我遲交申請。另外一個問題又來了,我沒有考過GRE,我辯說GRE有文化偏見,能不能先收我,進去了再補考?他們居然綠燈開到底,我成為被錄取的四人之一,人人都有獎學金,其中有位同學更是福特基金會派在尼日利亞的代表。密西根大學後來問我什麼時候補考GRE,我反問道:既然讓我進來了,還要我考GRE,豈不是多此一舉?結果不了了之。我這輩子沒有考過GRE,不知道它長成什麼樣子。還有一件事差點忘記講:1973年暑假,我從夏威夷畢業,在去密西根就讀之前,隨著羅傑斯和他早年的學生,三人一起去韓國做田野訪問,研究人口節育的傳播策略,算是「師父引進門」了。
我有六成的課程選自政治系和社會系的交叉介面。回想起來,對我影響最深的,一位是社會學家蓋姆森(William A. Gamson),一位是政治學家康沃斯(Philip Converse)。蓋姆森以研究權力、社會運動和話語分析聞名。他和另外一個老師合開社會心理學的討論課,很奢侈,兩個老師只教我們六個學生,五個是社會系的,加上我。整個學期用三種理論,反覆討論五個社會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報業大王赫斯特(一百多年前他和普利策掀起「黃色新聞」之戰)的孫女派翠西亞(Patricia Hearst)在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園突被綁架,綁架者是反建制的暴力集團。等她再度現身時,顯然已被洗腦,自願參與暴力集團搶銀行。我們在課堂上,用三種理論——犯罪心理學、結構功能論和象徵互動論——反覆討論這個案例,「人為何成為反社會的歧異分子?」這樣不斷變換角度,觀察自然不同,結論也因之有異。我體會到理論是相輔相成的,社會科學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往往是觀點和角度的問題,轉個彎就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若干年後,轉益多師,從閱讀和思考中我逐漸摸索出「條件性」的重要,主張不要把理論說死,不要絕對化,而是看在哪一種「條件」下什麼理論比較合理。)
羅傑斯轉任斯坦福,我這時開始覺得「創新擴散」太淺了,所以無意跟他轉學。克萊恩成為我的導師。我去密西根時,要求不要計算我在夏威夷的碩士學分,寧願從頭讀起,所以碩士加博士共讀了七年,幸虧全程都有全額獎學金。在密西根讀完第三年課業,必須考通盤筆試,才有博士候選人的資格,進入寫論文的階段。克萊恩好像一直不怎麼看好我,因為我沒有和他亦步亦趨。但他沒有料到我的資格考試表現上乘,跌破了他的眼鏡,從此對我另眼相看,甚至到處向人宣揚我的「潛力」。密西根有舉世聞名的「社會研究調查所」(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簡稱ISR),我自己也接受過嚴謹的實證主義訓練,我說索性統計分析ISR的二手資料,以檢測若干傳播理論的正誤。他突然說:「你一個外國人,做美國的選舉研究,不就喪失了文化的特殊性?」哈哈,我要的就是他這句話,從此我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永遠不要喪失文化特色。克萊恩為何有這樣戲劇性的轉變?他是加拿大人,有一年休學術假,他回去渥太華當加拿大政府文化部的顧問,思索如何對抗美國的文化侵略。我猜這個政策研究的經驗給他帶來很大的衝擊,原來世界之大,社會組成和文化意義之複雜,何止於幾個統計模型?
我敘述克萊恩獨尊量化研究,並不是孤例。我考過候選人資格那年暑假(1976),興沖沖長途開車前往華府近郊的馬里蘭大學,第一次到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學會年會看熱鬧,見世面。克萊恩向鼎鼎有名的查菲(Steven H. Chaffee)提到我,查菲特地跑過來問我論文要寫什麼,我脫口說可能是傳媒與國家發展,屬於國際傳播的範圍。他看我一眼,失望地說:「『發展』是什麼玩意兒?」講完就跑掉了。我愣在那裡,不知怎麼回應,等回過神來,後悔沒有問他:「『態度』是什麼玩意兒?」如果他嫌「發展」是模糊的概念,他所研究的態度變遷豈不更是看不到的黑箱?他是施拉姆在 斯坦福的得意門生,顯然對施拉姆的國際傳播是不以為然的。查菲已故世多年,生前成就斐然,我提起這件往事,只為說明邊緣學科的那一輩領袖獨沽一味,只想模仿自然科學的範式研究「人」,卻丟掉了人文學科恆久的價值關懷。難道兩個範式不可以和平共處,甚至互相滲透嗎?在我看來,不但可以,更應該鼓勵。以飲食為喻,人不應該偏食,不應該廢食,唯有雜食才能維持營養的平衡。我不喜歡偏枯而狹隘的學術,學術最高境界是藝術境界,縱橫自如,不拘一格。
前面說過,我對勒納、施拉姆和羅傑斯以「現代化理論」為依託的著作本來就非常熟悉。他們一致肯定傳媒是促進第三世界的政治整合、經濟發展與文化自主的觸媒,所以必須維護「資訊的自由暢通」。我對這個理論有贊成有懷疑。接著我開始接觸美國左派的政治經濟分析,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席勒(Herbert I. Schiller),他說美國傳媒其實就是美國海外霸權擴張的馬前卒,致使國際資訊秩序嚴重失衡,無論是內容輸出或體制外銷,它們灌輸著資本主義的消費意識,是文化侵略的表徵。此外,普爾自稱是「軟性的」科技決定論者,他說,國際資訊之所以分配失衡,歸咎於科技瓶頸,如今新媒體載量多,速度快,失衡的問題當可迎刃而解。席勒卻說新媒體其實為虎作倀,使得美國和跨國公司更進一步支配全球的資訊。兩種觀點與立場不但南轅北轍,簡直針鋒相對,到底孰是孰非?我也為此困擾很久。很多年以後,我悟到若以《易經》的道理來理解,這兩種說法如同一陰一陽,然更有趣的應該是「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它們有互涵互斥的關係,所以不要把理論片面化或絕對化。這是後來我從體驗中不斷強調社會科學「條件性」的緣故。
我從傳播的著作,回溯源頭去閱讀「現代化理論」,同時仔細廣泛閱讀拉美激進學者提出的「依賴理論」。依賴理論是現代化理論的對立面,它要解釋為什麼拉丁美洲(乃至第三世界)經濟發展遲滯?第一派以政治經濟學家法蘭克(Andre Gunder Frank)的外因論為代表,他受到列寧的帝國主義理論影響,認為第三世界所以無法發展,是因為第一世界長期強取豪奪,剝削殆盡。他的方法是實證主義式的,有簡單化之嫌;他的立場與「現代化理論」對立,方法論上卻異曲同工。第二派是韋伯式社會學家卡多索(Fernando H. Cardoso)的內因論,他從內部階級的合縱連橫開始,聯繫到國際政治經濟結構產生的制約條件,也就是外因要透過內因才能起作用。他提出「依賴發展」的視野(他不願稱之為形式化的「理論」),認為有些國家(如巴西)一方面依賴國際結構,一方面經濟獲得發展,既依賴又發展同時並進。卡多索後來當選巴西總統,「依賴發展」對於後來的學者研究「半邊陲」國家(如墨西哥、阿根廷和「亞洲四小龍」)很有啟發。我以這些理論文獻為基礎,不斷聯繫到國際傳播的主題和案例,成為構思博士論文的養料。
密西根大學是研究當代中國的重鎮,據我所知前後至少有四位政治學家曾在白宮制訂對華政策。我念書那五年,懷庭(Allen S. Whiting)和奧森伯格(Michel Oksenberg)教授在學官之間。各位大概想不到,密大東亞圖書館收藏全世界最多的紅衛兵小報。在那個騷動的特殊年代,我沒有跟上時髦的列車研究中國。「中國通」有專家的傲慢,但其實這是相當危險的行當,因為我靠直覺常懷疑他們的判斷是錯誤的。「文革」期間,「中國通」只能霧裡看花,挖點《人民日報》的東西捕風捉影,上線上綱。周恩來1976年去世後,華國鋒接任總理,出乎外界的意外,密大的一位權威向《新聞週刊》解釋,鄧小平讓位給華國鋒,自己等著接毛澤東做黨主席。鄧小平在「反擊右傾翻案風」被打下臺,直到他第三度復出,這兩位「中國通」對局勢的闡釋完全相反,簡直是信口開河嘛。他們對中國政局的感覺還不如一般香港的觀察家。我對中國發生興趣,是「文革」結束到香港教書以後了。
香港開埠以來只有一所香港大學,是培植殖民地官員的搖籃。港英政府公然在華人社會歧視中文,英文是唯一的法定語言,法庭用英文,港大用英文,政府公告用英文。上個世紀60年代,終於爆發一場中文合法化運動,總算逼使港英政府從善如流,合併崇基學院、聯合書院和新亞書院成為香港中文大學。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在英文沒有問題,但在中文有很多歧義(中國人、華人、中文、華文、中華、華夏),最後採納錢穆的建議以「香港中文大學」命名。中大號稱雙語並重,上課畢竟以中文為主。大學初創,成員書院品流複雜,人事傾軋,最近我陸續看到一些新出土的回憶錄,記敘當年大學整合過程之艱辛。我分配到錢穆創立的新亞書院,洋溢著士大夫花果飄零的氣氛,著重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承。新亞校歌說「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現在校友高呼維護中大精神,何嘗不是維護艱苦卓絕的新亞精神?我在新亞書院的時候,金耀基院長力圖奮進,請來許多名家演講,我親炙過錢穆、李約瑟(Joseph Needham)、狄培理(William Theodore deBary)、小川環樹、錢偉長、劉海粟諸先生的風采。
這個階段對我最有吸引力的是薩依德(Edward W. Said)。我先接觸他一語雙關的《報導╱遮蔽的伊斯蘭》,他分析西方國家的媒介以國家利益為依歸,既「報導」又「遮蔽」伊斯蘭教及伊斯蘭國家,把複雜矛盾的現實簡單化約、本質化甚至妖魔化,彷彿整個伊斯蘭世界都凍結在幾個永不改變的特徵(例如保守宿命,以致無法自贖),然後形成與西方二元對立的敘述。接著我開始反覆閱讀《東方主義》和《文化與帝國主義》,他從英法美文學藝術的文本出發,聯繫到政經結構和意識形態的歷史脈絡。他的視野寬廣宏富,既批判又不自憐,始終以世界精神和人文關懷為立足點,而以「啟蒙」和「解放」為宗旨。他是專業學者、文學批評大家、文化人、公共知識人和政治活動家,其理論視野受到早期傅柯(Michel Foucault)關於「話語」(discourse)以及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闡釋葛蘭西「霸權」(hegemony)的影響,開啟「後殖民主義」的先河,影響遍及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各個領域。儘管他分析的許多西方文本(包括文學、小說、歌劇、藝術)我並不熟悉,我還是不斷揣摩他的立論和方法,對我研究國際傳播有長遠而深刻的影響。我對心儀的作者,一向幾乎讀遍他們的著作,所以薩依德的其他書、論文、自傳、政論乃至樂評,我都讀得津津有味。
我在明大時期,還無意中做了一件「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事。1990年國際傳播學會(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 ICA)在明尼亞波里斯召開年會,參加會議的華裔學者不消雙手就數完了,我記得不出十五人。我們坐下來聊天,好像是張讚國說不如趁機成立「國際中華傳播學會」(Chinese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 CCA),聯絡情誼,甚至開拓學術合作的可能。大概是因為在我們的地盤開會,又以我最年長,所以被推上去做了兩任光桿會長,四年後才交棒給更能幹有為的朋友們。歷任會長的名單串起來,就是一個光鮮傲人的譜系。最初的通訊主編是普度大學劉端裕,印刷和郵寄費用由明大的時報中心資助。尤其值得一提的「功勳」是:我們積極遊說國際傳播學會、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學會,以及後來的全國傳播學會,爭取到每年年會撥專場給CCA宣讀論文。會後大家依照慣例,抽空聚餐,舊雨新知,彼此結緣,行之有年。這個出身寒微的「丫頭」,不期然已經廿八年華了,婀娜多姿,開枝散葉,不僅數代人才輩出,更像一條無形的文化臍帶,跨越並聯繫著太平洋兩岸的學府與學人。專屬的「微信群」已滿五百人,熱鬧非凡。現在CCA輪流與各大學合辦接待會,除了財源有保障,也是大學宣傳和個人求職的好平臺。國際傳播學會在布拉格開2018年會,參加的華人學者很多,和1990年的稀疏相比直如天壤之別。CCA趁著ICA開會外會,頒賜給我「終身成就獎」,這是對「資深公民」的溫馨獎勵了。